当天晚上代启让没有回家,周晓盼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一夜。接下来的几天代启让都没有回来,直到某天半夜他才被朋友送回。

望着喝得酩酊大醉的丈夫,周晓盼的心里五味杂陈。她体贴地打来热水服侍,代启让迷迷糊糊地抓住她的手,哭了。

周晓盼愣住,代启让在她面前痛哭流涕,他醉言醉语道:“晓盼,我错了,你不要走……你不能不要我和儿子……你不能抛下我们……”

心底深处泛起温热,蓄满了眼眶,周晓盼落泪了。代启让抱住她的腿哭道:“晓盼你不要怪我,我都是为了这个家……”

周晓盼抹了抹泪,轻声道:“启让,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没醉。”

“你喝醉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我没醉……我心里头清楚得很,我没醉……”代启让紧紧地抓着她的双手,“我知道你嫌弃我,不要我们爷俩了。你不要走好不好,这个家没有你就散了,我们这么多年的风雨都扛过来了,这次一样能扛过去……”

是啊,这么多年的风雨都扛过来了。

周晓盼不由得感慨,她温柔地抚摸丈夫的脸庞,他们都已经老了,二十多年的操劳,为父母,为子女,为弟弟妹妹。本以为生活苦尽甘来,却不想竟是破灭的开始。

整个晚上周晓盼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发呆,代启让则像孩子似的枕在她的腿上睡得异常酣沉。

夫妻二人在黑夜里默默相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天蒙蒙发亮,周晓盼的腿已经发麻没有知觉。代启让从睡梦中清醒,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熟悉场景令他的大脑短暂迟钝。

“你醒了?”

头顶上传来温和熟悉的声音,代启让缓缓起身,在沙发上坐了阵儿,一声不响地去卫生间洗漱。

周晓盼去衣柜里找来干净衣裳备好,代启让换好衣裳,在镜子前整理仪容。

头发被他梳理得一丝不苟,胡渣刮得一干二净,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丝毫没有昨晚的落拓狼狈。满意地打量镜中的自己,他用以往的语气说道:“我选上院长了。”

周晓盼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代启让扭头看她,“你是我的妻子,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周晓盼迟疑了许久,才缓缓道:“启让,自首吧。”

代启让不予理会,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周晓盼强压下内心的煎熬,劝道:“只要你去自首,这个家,它还是你的家,我和儿子会一直等你回来。”

代启让微微停顿,似乎对她的态度难以理解。他平静地转身,看着她的眼睛冷冰冰质问道:“晓盼,我是你的丈夫,现在已经当选上了院长,往后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我,你为什么非得把我送进监狱才能甘心?”

面对他的质问,周晓盼心如刀绞。

代启让步步逼近,目光灼灼道:“我们二十多年的夫妻,你看着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代启让。是你成就了我,我很感激,但当我付出一切努力爬上顶峰时,你却要亲手毁了我,毁了我们的家。晓盼,你扪心自问,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

眼眶微微泛红,周晓盼困难张嘴,“可是我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我的良心告诉我不应该这样。”顿了顿,“启让,这么多年了,对于孟建远的死,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和不安吗?”

代启让忽然笑了,不屑道:“我只是个医生,又不是圣人,我不能保证每一个患者的性命都能在我手里万无一失。当年孟建远车祸身亡,那都是他的命,你难道就不能把它当作一次失败的救治么?”

这番话有违周晓盼的三观,她激动辩解道:“那不一样!你这是蓄意谋杀,你没有资格去结束患者的生命,更不可以违背你的职业操守!”

看着妻子刻板执拗的表情,代启让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愤怒道:“周晓盼,要我说过多少遍你才能明白我的苦心?!”

周晓盼瞪着他不说话,代启让一改先前的维和,变得暴躁不已,“我有大好的前程,凭什么要去自首?!”

周晓盼继续沉默,代启让推了她一把,咄咄逼人道:“你说话啊,整天像个疯婆子一样疑神疑鬼,想尽方法把我送进监狱对你有什么好处?!”

面对他的愤怒,周晓盼不想发生正面冲突,选择步步后退。

偏偏代启让不依不饶,憋了许久的怒火一股脑发泄出来,冲她咆哮道:“我走到今天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为什么要逼我,是不是把我逼疯了你才满意?!”

周晓盼反驳道:“我没有逼你,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我们应该去把它纠正,而不是逃避。启让,我与你夫妻一场,二十多年的风雨都走过来了,这次我们一样能挺过去,你相信……”话还未说完,代启让粗暴地推开她。

周晓盼没站稳脚摔倒在地,额角磕到桌子腿上顿时红了一片。仿佛她是瘟疫般,代启让嫌恶远离,唾弃道:“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谁会信你的鬼话!”

周晓盼还不死心,一把抱住他的腿,还想继续劝说,却被对方一脚踢开。那一脚重重地踢到肚子上,她吃痛还不松手,把代启让彻底激怒,他像一头狂躁的野兽在她身上发泄暴力。

周晓盼抱头惨叫,代启让已经失去理智,完全无视她的哀嚎,对她一阵拳打脚踢。

直到代启让把心中的怒气都发泄完了,才冷漠开门离去,只听“砰”地一声,大门紧闭,留室内一片空寂。

周晓盼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心如死灰,她吃力地捂住肚子困难地爬起来,强忍不适蜷缩在沙发上,终是止不住泪流满面。

代启让的暴力给周晓盼敲响了警钟,上午她并没有去上班,而是在家里痛定思痛。最终挣扎了许久,她决定鼓起勇气去面对,亲自去了一趟黄岗公墓。

找到孟建远的墓地,周晓盼一脸憔悴地把一束白菊摆放到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精神颓萎道:“对不起,孟先生,我是罪人。”

这声“对不起”迟来了将近十八年。

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孟建远的墓前,周晓盼的心情五味杂陈。她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想来看看的,却一直没有勇气。直到今天,她才忽然意识到她不能再退缩了,她必须勇敢地跨出去,去重新面对那个被她隐藏了多年的残酷现实。

这十多年来她过得并不轻松,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不断怀疑自己,又不断推翻揣测,饱受煎熬。她既相信丈夫的为人,又困惑于所见到的事实,却不敢开口询问。哪怕他们是夫妻,因为她相信代启让,相信自己的眼光。

然而事实又是残酷的,直到阮正云被抓,周晓盼才清楚地意识到不论她怎么逃避,都无法洗脱代启让犯下的罪恶。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怀疑的呢?

其实代启让是非常小心谨慎的,唯一掩盖不了的是一笔又一笔的经济账。她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的钱,每每她问起,他总是支支吾吾找理由搪塞,后来次数多了她便警觉起来,开始抽丝剥茧。

结合孟建远的死亡,曝光的贷款诈骗案,跟阮正云见面,一笔笔来路不明的钱款,以及被解聘的实习护士张兰,氯化钾……种种线索告诉她代启让的背后隐藏着肮脏的秘密。

那些事情明明已经发生了好些年,可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

周晓盼深深地凝视墓碑上孟建远的照片,自言自语道:“如果当初我丈夫没有被利益蛊惑,孟先生你或许还活着吧。”

没有人回应她。

这片寂静的墓地里长眠着诸多逝去的灵魂,面对死者,周晓盼以为自己会恐惧,会害怕。意外的是,忏悔竟能让她的心境变得平和,不再焦躁,更不再煎熬。

压在心里多年的巨石在此刻缓缓落下,周晓盼忏悔道:“对不起,孟先生,我身为医者,却未能尽责。启让当初犯下的罪孽令我深感不安,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饱受煎熬。今天我鼓起勇气站在你面前,不求能得到你的原谅,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想这份责任,就由我来承担,亲自替你讨还吧。”

带着虔诚与救赎,周晓盼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的神情是肃穆庄严的,一如她做人处事的原则那样说一不二。

这是她许给孟建远的承诺,不管对方生前的人品道德如何,在医者的眼里每一条生命都值得被救治。她始终坚信,救死扶伤是从医者的责任,毕生所学只为拯救,而非杀人。至于所救者犯下的错误,那应该由法律去惩治,而非私人定夺。

离开黄岗公墓,周晓盼给儿子代骏打了个电话,她说话的语气跟往常一样,代骏并未发现异常,母子俩闲话家常,说了好一阵子。

招了一辆出租车前往附近的派出所,一路上周晓盼的神情异常平静,只不过眼里难免会流露出深入到骨子里的厌倦。

到了派出所门口,大门上的警徽分外夺目,周晓盼有些恐惧地望着它发愣。冰凉的手紧紧地拽着手袋,她以为自己既然下定了决心,自然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可真到了这儿,却怂了。

两条腿像灌满了铅,变得沉重。

周晓盼的脸色愈发苍白,如果她今天走进去,则意味着她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婚姻破灭,家庭解体,背负污名……

这些代价太过沉重。

扪心自问,这样做值得吗?

毁了丈夫的前程,毁了自己的家庭,更或许还会毁掉儿子的婚姻,让一家人背负上污点,抬不起头。

这样做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