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望舒提着果篮进屋,见她的情况比先前要好得多,微微一笑,“你好,方小姐。”

简单的一声你好,掺杂着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绪。

虞望舒把果篮放到桌上,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包苏烟和一只打火机,解释说:“我问曾斌要的。”

方黎愣住,不知怎么的,他局促的表情令她感到心情愉悦。

她不客气地下床拿过桌上的苏烟和打火机,倚靠在窗边,娴熟地点燃香烟,享受的样子仿佛灵魂得到解脱。

那种许久不见的陶醉样子令虞望舒不忍打扰,直到一根烟抽完,方黎才满足地说:“你一定很奇怪,吸烟者明明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却还趋之若鹜。”

虞望舒无奈回答:“确实。”

方黎又点燃一根,唇瓣轻启,烟雾缥缈而出。她惬意地夹着香烟,明亮的眼神似乎又回来了,他隐隐看到了以往的意气风发。

“先前杨叔告诉我张达被击毙,谢谢你们的营救让我得以重生。”

虞望舒没有推托她的感谢,“很抱歉我当时没送你到医院就不辞而别,之后我其实去医院找过你,但你出院离开了。”

“我理解。”

方黎眯起眼睛笑了,那种放肆的笑容感染了虞望舒,不禁想起她获救时说过的话,能活下来真好。

“曾斌还好吗?”

“不好。”

方黎愣住,她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棘手事,谁知虞望舒严肃说:“当初我们在董镇设伏抓张达时打过赌,如果他没有上钩,那曾斌就要戒半年的甜食,结果他输了,他嗜甜如命,天天跟我发牢骚闹脾气。”

方黎被逗乐了,好奇问:“那你呢,当时你的赌注又是什么?”

一提到这个,虞望舒的耳根子居然红了。

当初的赌注曾斌万万没料到虞望舒下手这么狠,所以也来了一个更狠的,如果虞望舒输了,那他就要老实交待是不是喜欢方小姐。

今儿被方黎这么一问,虞望舒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方黎自然不知他的微妙心思,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有趣,严肃的时候像个古板的老学者,机敏的时候狡猾如狸,温和的时候又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引人探究。

显然这次虞望舒的探望不仅仅只是探望,似经过深思熟虑,他又恢复了先前的严肃,“方小姐,我这次专程而来只是想以朋友的身份跟你说几句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你说。”

“我很遗憾我们的营救计划并不完善,导致你受了不少折磨。张达等人的凶残你已经见识过,虽然他们给你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可我还是希望你能重新振作起来,往前看,不要回头。”

方黎沉默,虞望舒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表情认真而紧张。

方黎平静地取出一根香烟,歪着头道:“虞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严肃时的样子像个古板的老学者?”

虞望舒老实回答:“有,曾斌说过。”

方黎微微一笑,用同样严肃认真的表情回答他先前的问题,“实不相瞒,从1993年7月4日我弟弟被拐卖之始,我的人生就已经够糟糕了,我凭什么还要自暴自弃作践自己?”

虞望舒沉默不语,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她继续说:“谢谢你的忠告,毕竟这些事情你看得太多,很清楚它带来的痛苦与后果。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既然我来到了这里,就不会再给自己任何机会沾染上它。”

对于她肯定的回答,虞望舒感到欣慰。接下来他问她有何打算,方黎认真地想了想,“我想抽空去一趟衡城。”

虞望舒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书籍,理所当然说:“真是巧了,衡城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我若有空倒乐意当你的导游。”

方黎笑笑不语。

稍后虞望舒接到一个电话,是曾斌打来的,让他赶快回去。虞望舒无奈,只得同她道别匆匆离去。

次日周宗平来访,问的自然是关于廖成宏和张达团伙的案子。方黎全力配合,竭尽所能把她知道的一切汇报,没有任何隐瞒。

笔录持续到下午四点才算告一段落,方黎签字时问起朱秀生的下落。

周宗平道:“廖成宏作恶太多,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再加上年代久远,一时半会儿没这么容易出结果。你先别着急,我们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方黎点头,“谢谢您了周队长。”

“我们应该感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张达团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落网。”又道,“为了早日见到你弟弟,请务必把身体养好。”

“我会善待自己的。”

待周宗平等人离去,方黎同杰克联系,总算把那份耽搁许久的版权合同签署快递了。

闲来无事时,方黎喜欢在网络上看网友对拐卖人口这一话题的热烈讨论。

其实马祥龙也曾来找过她,希望她能加入他们,去挽救更多的受害者以及无数个失去亲人的破碎家庭。

方黎并未给出答复。

现在她的情况并不好,虽然身体在药物的治疗下进行得很顺利,但心瘾难除。

她又回到了先前那种状态,不幸的是以往没尝过止咳水的滋味,并不能体会到其中的快感,但现在她体会过了,那种感觉让人着魔,它能让她瞬间忘记1993年带给她的创伤。

短暂的沉迷像有巨大的魔力般,吸引着方黎胡思乱想。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触碰,内心挣扎抵抗,直到又回到那个致命的漩涡——朱秀生走失的那一天。

那一天不断在她的脑海里重复,秀生哭喊的声音,林稚音责骂的声音,喧闹的人群,陌生的面孔……

一梦惊醒,方黎满头大汗地坐起身,心跳得异常厉害。

莫约两分钟后,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从枕边摸出香烟,取出一根点燃,接二连三地抽了七八根。

靠在窗台边,方黎取出手机,给以前的心理医生玛丽打电话。

玛丽询问她目前的状况,她皱眉说很不好,并把她近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倾吐,寻求心理疏导。

双方聊了两个多小时才结束,看时间离天亮还早,方黎开始玩宠物连连看2.5版的小游戏,一口气通十关,直到她反反复复玩了三个多小时天才蒙蒙发亮。

康复中心定下的三个疗程方黎已经完成了生理治疗,第二个疗程则是心理康复。

他们给她安排的心理医生是个非常有趣的老头,叫张汉江,头发花白,戴着一副巨大的老花眼镜,佝偻着背,有着非常丰富的心理疏导经验,并且还有点中医的底子。

见到方黎的第一天,张汉江就说她没睡过一个好觉。

方黎颇觉诧异,张汉江开始卖弄中医基本功望闻问切。鉴于他说话的方式幽默风趣,方黎听得也有意思,初次给他的评价是老顽童。

从失眠这个点上着手,张汉江充分展现出他丰富的心理疏导经验,不断循循善诱,把方黎失眠的原因找出。

面对心理辅导者,方黎积极配合,希望他能给出建议。

张汉江思索了许久,才一针见血道:“咱们老祖宗有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个心结啊还得从你弟弟朱秀生身上着手。”

方黎点头表示认可。

张汉江继续说:“虽然现在等结果令人焦虑,但方小姐你有做过最坏的打算吗,万一你弟弟不在了,你能否承受得起?”

方黎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张汉江叹了口气,“我就担心你这一点,既然你自愿来了,我相信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摆脱它的,只是心瘾难除,我很怕你遭受到挫折时承受不住又复发,这样就功亏一篑了。”

这番语重心长的话令方黎陷入了沉思,如果朱秀生真的不在了,她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她不敢去想,更不愿去想。

当天下午方黎的心情变得沉重,在绿化带散步时她忽然萌生出想出去走走的念头。张汉江并没有阻拦,只是告诉她回来要做尿检。

在网上订下去A市衡城的机票,次日上午方黎动身抵达机场,仅仅两个小时就到了衡城。

前往平湾区的黄岗公墓途中天空阴霾,下起了小雨。

这个城市方黎并不熟悉,只是在出租车路过新京日报大楼时她不禁多看了两眼,想象以往虞望舒提着公文包循规蹈矩上下班的样子,不免会心一笑。

抵达黄岗公墓雨雾愈发大了,方黎撑起黑色折叠伞,抱着一束白菊前往孟建远的墓地。

墓地有专人管理,周边被青山绿水环绕,两旁栽种的树木被精心打理过,一排排,一层层的标准墓碑安静地驻扎在限定的范围内,跟活人住的钢筋水泥房子一样立体化、产业化。

找到孟建远的墓碑,方黎打量起墓主的生卒年月,1963年3月1日出生,死于1996年12月10日,年仅三十四岁。

把白菊摆放好,方黎虔诚祭拜,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个养父,但方佑芸的养育之恩不能忘。

一个人站在雨中悼念,周边一片青郁苍翠,寂静无声。

黑色雨伞,黑色小西装外套,包裹着病态的苍白肤色,在一排排冷硬墓碑的衬托下更显阴郁。

离开公墓,方黎回到市区找酒店落脚。

夜幕降临,城市仿佛苏醒。

方黎坐在飘窗上,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端着烟灰缸,眺望对面的江景。

霓虹灯光有节奏地闪烁着,被雨雾清洗过的城市在各色灯光的笼罩下更显明净。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过陌生都市的风情了。

沉浸在片刻安宁里,方黎放空思绪,什么都不去想,更不愿去想。

手机忽然响起,方黎回过神儿,放下烟灰缸慢吞吞地接起,是虞望舒打来的。虞望舒以为她还在康复中心,说有一份快递已经寄给她了,估计明天就能到。

方黎好奇问:“什么快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