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沉鱼起了个大早,她难得的没有磨蹭,在卯时之前便赶到了德阳殿。

德阳殿内吵嚷得厉害,夹杂着嘻笑之声,让人听着便觉生机盎然。许是因为周太傅还没到,众人便格外活泼些,全然不似往常那般死气沉沉的模样。

沉鱼听着,也不觉浅笑。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若是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她起身走进殿里去,就在她出现在殿门口的那一瞬间,整个大殿都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皆抬头看着她,眼里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只有傅言之神色如常,依旧捧著书看,好像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沉鱼略过他们的目光,只款款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翻开书本看着。

装样子嘛,谁不会呢?

众人见她如此,便也都悻悻的收回了目光。

傅行之戳了戳沉鱼的背,见她转过身来,刚要开口,便见周姒走到了大殿最前面,道:“今日祖父有事,不能来授课了,还请各位自行温书。”

众人听闻周太傅不来,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更有些沉不住气的,直接发出了“嘘”声。

周姒倒恍若未闻,只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便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沉鱼看向傅行之,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傅行之磕磕巴巴道:“你昨日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沉鱼不解。

“你……”傅行之话音未落,便听得三皇子傅慎之幽幽道:“姜沉鱼,你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他说着,嗤笑一声,道:“霸道蛮横而不自知,真是难得。”

“傅慎之你闭嘴!”

沉鱼冷冷看向他,目光凌厉如刀锋,傅慎之被她看得心虚,便立即住了口,眼神中却满是不甘。

沉鱼虽生气,心里却清明得很。

傅慎之的母亲陈婕妤是陈丞相的堂妹,她出身世家,很得陛下敬重,在后宫之中,位份仅次于皇后。而他母亲之所以能在后宫站稳脚跟,靠的便是陈丞相的扶持,如今他自然要投桃报李,为陈沅鸣一鸣不平。

“你若是得空,不妨去问问你的好表妹陈沅,是谁在人家长辈的寿宴上出言不逊,又是谁不明就里咄咄逼人,你说我霸道蛮横,我倒觉得比之陈沅,我自愧不如呢!”

傅慎之听沉鱼点破了他的心思,不觉脑袋一热,大声道:“沅表妹不过是天性率真,倒不似你,满肚子都是弯弯绕绕!”

“三哥,你凭什么这么说沉鱼?”傅行之猛地站起身来。

傅慎之冷笑道:“六弟,你就不必学人家英雄救美了吧?”

“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如今大哥自顾不暇,自然顾不得她,至于二哥……”傅慎之看向傅言之,道:“只怕他本就是避之不及吧?”

“砰!”

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傅言之不知为何突然站起了身来,还挤翻了面前的书案。书案上的书本散落一地,墨汁更是被打翻,溅了傅慎之一身。

“二哥,你……”傅慎之一脸的不信。

傅言之没说话,只是死死抿着唇。

周姒取出帕子来想要为他擦去身上的墨汁,不安道:“二殿下……”

傅言之脚下一顿,未及周姒碰到他,便拂袖离开了。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傅言之素来端成沉稳,倒少有这样失礼的时候。

周姒瞬间脸颊绯红,她握着帕子的手僵在空中,半晌才缓缓拢回袖中。

傅慎之讨了个没脸,也再待不下去了,很快便离开了。

沉鱼回过头来看向傅行之,道:“傅慎之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傅行之有些心虚。

“傅恒之怎么了?”沉鱼直截了当的问道。

傅行之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吗?大哥他昨日……惹怒了父皇……如今正在博望苑里思过呢。”

沉鱼心里一沉,脸色也变了几分。

傅恒之昨日那般维护她,只怕是惹怒了陈丞相,告到皇帝舅父那里去了……

她想起昨日他送来的吃食,不觉心里发酸。

“沉鱼……”

傅行之轻声唤她,却见她已跑了出去。

他正犹疑着要不要追上去,便见周姒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自己身前,温言道:“六殿下,太子殿下他没事吧?”

“不打紧。”傅行之随口回道,目光却仍凝在沉鱼的背影上。

周姒目光盈盈的望着他,道:“六殿下,我是真的担心……还求你告诉我实话。”

傅行之见她实在可怜,不觉叹了口气,微微的摇了摇头。

*

沉鱼一路朝着博望苑赶去,鸢尾和桔梗跟在她身后,一时都忖度不出沉鱼的心思。

往日里从未见她去过博望苑,更别提是这样火急火燎的往过跑,相比之下,她倒是去王美人宫中的时候多些,今日她这是怎么了?

两人不敢多问,只急急跟在她身后。

博望苑今日寂静得很,宫门紧锁,外面站着几班侍卫,一脸的凝肃。

见沉鱼来了,领头的侍卫不敢怠慢,赶忙迎了上来,道:“姜二娘子,陛下有旨,谁都不能进去。”

“傅恒之怎么样了?”

侍卫道:“小的也不知,只知道昨日晚些时候陛下大怒,下旨打了他三十大板。”

“三十?”沉鱼惊呼道。

她上次犯错,外祖母不过罚她受了两板子,她都在**躺了好几日。三十板子岂不是要了他半条命去?

她心里着急,道:“我进去瞧瞧,马上出来。”

宫门口的侍卫赶忙拦住她,道:“姜二娘子,此事实在不成,还请您别让小的们为难啊!”

沉鱼狠狠跺了跺脚,大声喊道:“傅恒之!我来看你了!”

领头的侍卫忙道:“姜二娘子,这不合规矩啊……”

“皇帝舅父说不能在博望苑外喧哗吗?”

“陛下并未下此旨意,可……”

“那不就行了。”沉鱼说着,便又踮着脚喊起来,好像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似的。

侍卫们不敢再拦,便只得由着她去了。

*

“傅恒之!”沉鱼大声道。

鸢尾和桔梗面面相觑,相互使着眼色,最后还是鸢尾按捺不住,走上前去,低声道:“二娘子,太子殿下在里面歇着呢,怕是听不见。”

桔梗也道:“二娘子,咱们还是回去罢。”

“再等等。”沉鱼摆了摆手,刚要昂起头来接着喊,便听得里面传来一声极慵懒的声音。

“姜沉鱼,干什么喊小爷啊?”

沉鱼一喜,忙走到门边从门缝朝里瞧着,却什么也看不见。

“小爷在这儿呢!”头顶上有人唤她。

沉鱼退后几步朝墙头上看去,只见傅恒之正趴在那里,疼得龇牙咧嘴的,可一见到她,便又换了一副样子,笑得很是肆意。

“你怎么样了?”沉鱼问道。

“小爷没事。倒是你,不读书跑来这里喝西北风啊。”

“今日周太傅有事,我们便都散了。”

傅恒之听着,一脸的惆怅,道:“这种好事怎么没让我赶上,下次等老头子请假可难喽。”

“皇帝舅父为什么责罚你?”沉鱼打断了他的思绪。

傅恒之红了脸,道:“没有的事,别听他们瞎说。”

沉鱼嗤笑一声,道:“没罚你?那这些人守在这里是干嘛的?”

傅恒之理直气壮道:“小爷是太子,侍卫多点才气派。你懂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沉鱼懒怠理他,道:“我还说想法子进去陪你呢,既然你无事,那我就走了。”

沉鱼说完,掉头便走。

“哎你这个人!”傅恒之赶忙喊她,道:“再陪小爷说说话。”

沉鱼转过头来,道:“你没事就出来说罢,没得这样娇气。”

“姜沉鱼,你说谁娇气呢!”

沉鱼道:“说你。”

傅恒之卷着袖子,一副要翻墙出来的架势,直吓得他身边的宫人连连劝诫,死死的将他拉住了。

“姜沉鱼……”傅恒之挣扎着,一边不忘抬起头来看沉鱼,却见她已转身走了。

“没良心的女人。”傅恒之叹息道。

沉鱼头也不回,只朝着他摆摆手,便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

沉鱼一路闷头走回长乐宫,心里盘算着如何求薄太后开口,让她进去瞧瞧傅恒之。

她低着头,直到走到暖阁外,才猛地抬起头来。

暖阁外守着许多人,沉鱼仔细瞧着,他们不仅是长乐宫的宫人,连同椒房殿的宫人也在,除此之外,还有她母亲身边的人。

沉鱼心底明了,便看向常在薄太后身边侍奉的掌事宫女合欢,道:“姑姑,今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合欢笑笑,温言道:“不过是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来陪太后说话,二娘子可要进去?”

“是有件事,倒也不是那么要紧。若是不方便……”

沉鱼话还没说完,便听得里面传来薄太后的声音,道:“合欢,可是沉鱼回来了?”

合欢赶忙回话,道:“正是呢。”

“让她进来罢。”薄太后道。

合欢道了声“诺”,又朝着沉鱼使了眼色,低声道:“二娘子,请罢。”

沉鱼点点头,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

暖阁的正中间放着只铜炉,里面燃着炭火,偶尔发出“哔啵”的声响,是炭火烧裂了果子壳,而果子的香气也就瞬间溢出,填满了整个屋子。

因为关着门,暖阁中微微有些昏暗,到处都泛着暖暖的橘黄色,让人看不真切,却又无端觉得温暖。这是长辈居所所特有的味道。

薄太后斜靠在罗汉**,傅婠坐在她身侧,皇后则坐在罗汉床旁边的矮凳上,如百姓家的女眷般闲谈着,全然不似往常庄严端丽的模样。如果不说,几乎没人想得到她们会是整个大汉最尊贵的女人。

她们正是年华最好的颜色,如花朵般风姿绰约。如果可以,沉鱼真希望她们一直这样美好下去,不必感受命运所带来的痛苦和挣扎。

薄太后朝着沉鱼招了招手,道:“来,坐到哀家身边来。”

沉鱼点点头,快步走过来在她们面前站定,又规规矩矩的朝着众人行了礼,方寻了处角落坐下来。

傅婠自她进来,目光便一直跟着她,见她还算懂规矩,心里才略略舒了一口气,假装不在意似的看向别处。

薄太后笑着摇摇头,道:“今日回来的倒早。”

沉鱼道:“是周太傅有事,这才放了我们早回来。”

薄太后微微颔首,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暖着,道:“往哪儿去了?”

沉鱼一怔,老老实实答道:“从德阳殿回来时,我去了一趟博望苑。”

薄太后“唔”了一声,与傅婠、皇后视线交汇了一瞬,道:“恒之还好吗?”

沉鱼不明就里,只认真答道:“远远瞧着倒还好。”

“他昨日犯了错,你可知道?”薄太后又问。

“知道。”沉鱼答着,见傅婠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忙补充道:“也不全知道。”

“怎么说?”薄太后笑笑。

“我只听说昨日舅父罚了他,旁的便不知道了。”

薄太后点点头,道:“哀家听说,是陈丞相上书历数了他的过错。哀家倒不知道恒之怎么会得罪了陈丞相,沉鱼,你觉得呢?”

沉鱼抬起头来,道:“我觉得,他定是有别的缘由。”

傅婠道:“你又知道了?”

沉鱼看向她,道:“他是储君,行事端正,不会有过错。”

“扑哧”,薄太后轻笑一声,看向傅婠,道:“我们沉鱼心里是有数的。”

皇后笑得温婉,道:“这孩子说的好啊。”

傅婠面上却有些凝重,只微微垂了眸,不发一言。

“你可想进去瞧瞧他?”薄太后问道。

“母后……”傅婠不由开口。

薄太后却不为所动,只含笑望着沉鱼。

沉鱼道:“想,只是皇帝舅父说了,是不许人探望他的。”

傅婠心底一沉,将唇抿得更紧。

薄太后笑笑,道:“你去罢,没人敢拦你了。”

沉鱼一喜,道:“多谢外祖母。”

薄太后道:“去罢,哀家和你母亲、你舅母还有事情说呢。”

沉鱼听了,赶忙行礼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