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众人收到沉鱼今日要回府住的消息, 便各个都提起了十八分的精神,将府里收拾得格外妥帖。
老夫人和姜落雁、姜子彦、姜子默等人等在浣花厅中,见姜亦风等人回来, 才略略松了口气。
众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沉鱼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方安下心来。
用过晚膳,沉鱼便随姜落雁一道,去姜落雁房里住。
“阿娘吩咐了我要为你收拾个院子出来,可因着你不常回来, 你那个院子真真是没有人气, 我担心你住着不舒服,倒不如随我一起住。”
姜落雁说着,打量着沉鱼的神色, 生怕她恼怒起来, 上次回来她虽觉得沉鱼变了许多,可沉鱼到底是在薄太后身边娇养惯了的,只怕受不了这种委屈。
落雁想着, 便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听傅婠的话,而是自作了主张。
她抿了抿唇, 道:“你若是觉得不好, 我再命人去收拾院子也使得的。”
沉鱼看着落雁小心翼翼的模样,不觉有些心疼, 道:“长姐这么做很好,我也正想和长姐多亲近呢。”
“你喜欢就好。”落雁松了一口气。
沉鱼道:“我在宫中便常听人说, 长姐做事妥帖, 掌家的本事比旁人家的夫人还强些, 如今见了, 才知道他们所言非虚。我只盼着长姐能嫁个好人家,方才不辜负了长姐的本事。”
她说着话本是希望落雁有所警醒,可这话落在落雁耳中,倒像是沉鱼感慨自己的命运,她听着只觉心酸,道:“太子的事……我在闺中也听说了些。我们做女娘的,生来就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事到如今,也唯有认命了。”
沉鱼摇摇头,道:“长姐,我不认命。”
“沉鱼……”
沉鱼抬起头来,眼底亮晶晶的,道:“长姐,我知道这是一局死局,可我还是想试一试,能不能把这棋局走活。”
“可是……”
“若是我走活了,你便如我一样,不要认命,好不好?”
落雁听着,缓缓点了点头,道:“好。”
她自小便许了淮南王世子,也一直把自己当作世子的夫人。这些年来,她不是没听说淮南王世子的恶行,可她却从未想过能不嫁他……
沉鱼这些话,宛如一粒石子,惊起了她心底的鸥鹭,让她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沉鱼望着落雁,轻轻的把头靠在她肩膀上,道:“长姐,我们都会幸福的。”而不是像上一世一样,一个死在宫中,一个远嫁淮南,郁郁而终。
*
夜已深了,沉鱼见落雁已睡下,便披上衣衫,缓缓走了出去。
姜子默抱剑站在院子外,见沉鱼出来,赶忙迎了上去,道:“车已备好了。”
沉鱼点点头,道:“多谢次兄。”
姜子默见她要离开,赶忙追上来,道:“我与你一起去。”
沉鱼微诧,道:“次兄可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姜子默抿着唇,道:“如今宵禁,你擅自跑出去若是被金吾卫看到,只怕要出事。我是金吾卫长史,就算被发现,他们也不敢阻拦。”
沉鱼知道姜子默儿时曾与傅恒之一道在卫伉军中学习骑射、武艺,与傅恒之感情很好,这才求了他帮自己。如今听他提出要与自己同去,也在情理之中,便答应了下来,道:“也好,那便多谢次兄了。”
*
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只听得清脆的马蹄声,每一声都砸在沉鱼心上。
她闭着眼睛,静静的养着神,手指却紧紧蜷缩着,盘算着待会要说的事。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更没有多少谈判资本,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终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姜子默将帘栊掀开,道:“到了。”
沉鱼“唔”了一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就是这里?”姜子默狐疑道。他本以为沉鱼会去天牢或是什么别的地方,却没想到是来这条普普通通的小巷子里,在这里住的人能有什么本事救傅恒之呢?
沉鱼道:“次兄在此处等我,不会太久的。”
她言罢,便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叩门。
不一会子,便有一个老叟前来应门,他见来人是沉鱼,也没多问,便侧身请她进来,道:“娘子请随我来。”
沉鱼不觉诧异,道:“你知道我?”
老叟笑着道:“是,公子已等候多时了。娘子,请吧。”
沉鱼点点头,最后看了姜子默一眼,便随着老叟一道走了进去。
*
院子里一如她上次来时一般,静谧而安宁。许是因为焚了香鹅梨香,她竟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紧张。
埋头走了许久,那老叟才停下来,道:“娘子,请。”
沉鱼见状也不扭捏,只上前一步将门推了开来。
“来了?”贺兰止笑着看向她,仿佛在看什么久别重逢的老友,他手中拿着蜡烛,正一支支的将屋中的蜡烛点燃。
很快,屋子里便亮如白昼。
沉鱼一步步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来,道:“你知道我要来?”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是来找我兑现那个承诺的。”贺兰止说着,款款坐了下来,将一盏茶递给沉鱼,道:“驱驱寒。”
沉鱼瞥了一眼茶盏,便将目光从那茶盏上移了上来,直直的望着他,道:“你愿意帮我?”
贺兰止脸上依旧挂着浅淡疏冷的笑意,道:“我很愿意,只是,我爱莫能助。”
沉鱼眼中燃起的希望瞬间熄灭,道:“你是舅父最信任的人,你说的话,也许他能听进去几分……”
贺兰止道:“姜二娘子,我与你不同。你是皇家血脉,而我只是臣子,一个毫无依靠仰仗的臣子,我所能依赖的,只有陛下的宠信。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违拗他。”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无辜受累?看着他蒙受冤屈死去?”
“是。”贺兰止道:“在你看来,我或许卑劣。”
“我不求你救他,我只想你替我做一件事。”沉鱼认命道。
“何事?”
“上元节那天,帮我制造一场事故,再准备一具尸体。”
贺兰止的笑容在脸上一寸寸凝结,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道:“为了他赌上你的一切,值得吗?”
“我喜欢他。”沉鱼坚定道:“喜欢,就不在乎值得不值得。”
贺兰止嗤笑一声,像是自嘲,道:“我从不知道,宫中还有真情。”
沉鱼没说话,只浅抿着手中的茶,道:“你可以帮我吗?你放心,此事无论成与不成,我绝不会供出你。不会有人知道,你与此事有关。”
“就算我帮了你,他又如何能平安离开长安?又能逃到哪里去?”贺兰止死死盯着她,几乎算得上是诘问了。
“此事与你无关。”
“你还想去求多少人?你以为还有谁会帮你?姜二娘子,你未免太过大胆了。”
沉鱼站起身来,似是耐心被耗费到了极点,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道:“贺兰先生,你只要告诉我,你会帮我吗?”
贺兰止不说话,只垂着眸,眼底讳莫如深。
他端起茶盏来,不知为何,他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半晌,他闭上了眼睛,喉头滚动,道:“我知道了。”
“多谢!”沉鱼跪下身来,朝着他重重的行了礼。
“还有一事……”贺兰止突然开口。
“什么?”
贺兰止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低声在她耳边道:“姜二娘子务必先背弃了这门亲事,并将此事昭告天下,我才能出手帮你。”
沉鱼瞳孔倏的张大,她实在不懂,贺兰止为何要如此在意自己是否有婚约在身。
贺兰止勾了勾唇,声音旖旎,道:“因为我实在舍不得你为了此事丢掉性命。”
沉鱼眯了眯眼,道:“先生放心,便是你不提,我也会做此事的。”
言罢,她也没有多言,便大步走了出去。
*
已是隆冬时节,外面天凉得厉害。
姜子默见她出来,忙迎上来,低声道:“如何?”
沉鱼微微颔首,道:“上车再说。”
姜子默点点头,扶着她上了马车,道:“沉鱼,我觉得你变了许多。”
沉鱼斜斜的靠在车辕上,大口呼吸着冷冽的空气,冲着他粲然一笑,道:“大约是我从前太不懂事了吧。”
姜子默笑着摇摇头,道:“从前我怕你,现在却心疼你。”
沉鱼转头看着他,因着在外面等了许久,他的鼻头和耳朵都有些微微发红,脸色也有些青白,不似平时的小麦色肤色显得健康,可不得不说,他生得极俊俏,带着清冷干净的少年气,自有一番风发意气。
上一世她骄纵跋扈,长姐和长兄与她都不大亲近,只有姜子默心疼她的处境,因为傅婠对她苛刻而与傅婠争辩。后来,他离开侯府去边境戍守,大约也是很苦的,直到她死去,他也未能回来,不知是死是活……
沉鱼想着,心揪着似的疼了起来,道:“次兄,我没事。有你们在我身边,我很好。”
姜子默道:“等此事过了……”
话没说完,他又住了口。等此事过了,就算傅恒之能活下来,也早已物是人非,难道沉鱼还能嫁他?而他作为兄长,又能给沉鱼什么承诺呢?
*
沉鱼在侯府中不敢多留,只小住了两日便回了宫。
傅婠、姜亦风并着全家都站在侯府门前送她,直到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他们才不安的回了府。
鸢尾陪在沉鱼身边,温言道:“二娘子,奴婢瞧着长公主殿下还是很疼您的。”
沉鱼道:“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子女的呢?过去只是阿娘太要强,我也太要强了。”
鸢尾点点头,道:“正是呢。两位公子和大娘子待您也很亲近,这才像一家人呢。”
沉鱼见她一副谨慎小心的模样,不觉发笑,道:“过去是我太过敏感了。长兄沉稳,次兄义气,长姐大方温柔,他们虽不善言谈,心里却都是很疼我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过去为何要与他们争长短,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鸢尾听着松了口气,道:“二娘子能这样想,陈嬷嬷知道了定会很高兴的。”
沉鱼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当真是单纯的小女娘,遇到这样的事,想到的不是薄太后,而是陈嬷嬷,也不枉陈嬷嬷这么疼她。
正想着,便听得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沉鱼坐直了身子,忙掀开帘栊来瞧着,见来人是姜子默,便赶忙命车夫停了下来。
她探出头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道:“次兄,怎么追了来?可是阿爹、阿娘有什么话要说?”
姜子默一脸凝重,他见四下无人,便低头道:“宫里传来的消息,陛下下旨,要将卫伉斩首,卫家十四岁以上的男子斩首,女子流放,十四岁以下的充入宫廷为奴。”
“什么?”沉鱼大骇,道:“事情还没查清楚,舅父怎能如此草草结案?”
姜子默摇摇头,道:“父亲和母亲不许我说,可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卫家的旨意下了,皇后和太子的旨意只怕也不会拖太久。你要早做准备。”
沉鱼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沉鱼赶忙命车夫快点驾车离开,心里却乱得厉害。
上一世,卫家满门抄斩,而这一次,似乎又有了些许生机。而她,便要抓住这点子微末的希望,将傅恒之保全下来。
*
还未到宫门,便远远的瞧见宫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女。她见沉鱼的车驾到了,赶忙拦住了车驾。
“公主殿下!”车夫认出了来人,“吁”的一声扯住了缰绳,道:“奴才冲撞了殿下,罪该万死!”
沉鱼听得声响,赶忙将帘栊掀开,道:“维昭,你怎么在这里?”
傅维昭本是冷着一张脸,乍然听到沉鱼的声音,便绷不住落下泪来。
沉鱼自然知道她的心思,便将她揽在怀中,道:“别哭,别哭,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
傅维昭摇摇头,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沉鱼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无助的模样,陪着她缓缓朝着长乐宫的方向走去。
昨日晚间下了雪,地上是厚厚的一层霜。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偎依着,在风雪中走着,形单影只,却又互相依靠。
“沉鱼,父皇判了不惑哥哥死罪。”
是了,卫不惑已年满十四,又是男子……
沉鱼死死咬着唇,道:“我知道。我会想法子的。”
傅维昭苦涩道:“你有什么法子呢?圣旨已下,我若是求你,便是为难你,是害了你。他是将军,我想到了他死在战场上的可能,却没想到,会是我的父皇杀了他。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滋味,我算是尝到了。”
“我会想法子,让你见他一面。”沉鱼转过身来望向她,那样骄傲的公主,竟在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让人看着心疼。
“可以吗?”傅维昭不可置信。
“可以。”沉鱼伸手扶了扶她额角的发,道:“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的。”
傅维昭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溢出一抹笑容,可那笑容也看着苍白至极,道:“谢谢你,沉鱼。”
沉鱼握紧了她的手,就像是握紧了命运,她不知道到底能救赎谁,只能尽力去做而已。
*
长乐宫,暖阁。
“你要见卫家的人?为何?”薄太后悲悯的看着她,道:“沉鱼,你不该再和卫家的人有任何牵扯了,你舅父虽疼你,却也不能事事纵着你的。”
“我与卫家女娘是好友,此次之后,怕是再难相见。因此,想与她最后见一面。”
薄太后见沉鱼目光灼灼,便道:“你是个重情义的,这是你的长处。可如今哀家看来,倒是你的短处了。”
她叹了口气,有些心疼的把沉鱼扶了起来,拉到身边坐着,道:“你是哀家最疼爱的外孙女,用不着这样动不动就跪啊跪的,看着哀家脑仁疼。”
沉鱼道:“是。”
薄太后无奈道:“这次的事情一出,哀家只觉得你变了许多,比以前懂分寸,却也和哀家生分了。”
沉鱼坦然道:“我心里还是与外祖母很亲近的,可是知道了君心难测,便不得不知分寸些了。”
薄太后点点头,道:“宫里的孩子,总是比旁的孩子长大得快些。哀家本想护着你一辈子,却没想到……也罢。哀家听你母亲说,你同意将与恒之的亲事作罢了,只是想让他陪你过个上元节,是不是?”
“是。”
薄太后将她揽入怀中,道:“哀家已和陛下说过了,陛下并未反对。”
“那我见卫家女娘的事呢?”
“这也不难。”
门外响起一个醇厚的男声。
薄太后和沉鱼向外看去,只见皇帝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
合欢站在他身侧,一脸的谨慎小心,见薄太后看向自己,赶忙跪下来道:“太后,奴婢……”
“不怪你。”薄太后看了陛下一眼,道:“陛下是九五至尊,你如何拦得住他呢?”
合欢这才仓促的起身,道:“多谢太后娘娘垂怜。”
她言罢,便退了下去。
薄太后沉了脸,道:“陛下进来罢。”
沉鱼站起身来,朝着皇帝行了礼,道:“外祖母、舅父,我先回去了。”
薄太后还未开口,便听得皇帝道:“不必离开,今日这话,沉鱼也听得。”
沉鱼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薄太后,见薄太后微微颔首,她才重新坐了下来。
薄太后拉着沉鱼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边,道:“陛下今日来有何要事?”
皇帝见薄太后语气冷淡,也不恼,只笑着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有一事想请母后和沉鱼帮忙。”
薄太后道:“你有话直说便是,没得攀扯沉鱼,她只是个孩子。”
“可有的事,就是沉鱼才好办。”皇帝说着,一脸和蔼的看向沉鱼,道:“你想见卫家女娘不难,想要太子陪你过上元节,朕也准了。”
“多谢舅父!”沉鱼脸上堆着笑。
皇帝笑笑,道:“那沉鱼要不要投桃报李,帮朕做一件事?”
沉鱼扬起头来,道:“沉鱼愚笨,只怕不能为舅父分忧。”
皇帝笑着的眼眸里多了几分寒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道:“沉鱼冰雪聪明,定能做到的。”
*
沉鱼等皇帝说完,只觉彻骨寒凉,连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许久,她才终于开口,道:“舅父所说之事,请恕沉鱼无能,不能帮舅父完成。”
“皇后素来与你亲厚,更何况她一向识大体,你与她说明白,她会懂的。不算为难,对不对?”
皇帝玩味的看着手中的茶盏,淡然一笑。
“此事,或许并不难做。”沉鱼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目光,道:“却太过卑鄙。”
“放肆!”薄太后抢先开口斥责道。
皇帝笑笑,道:“不碍事,沉鱼赤子之心,朕明白。”
薄太后淡淡道:“陛下也知道沉鱼赤子之心,便不该拿此事为难她。”
皇帝一向知道太后护短,便只赔笑道:“若有选择,朕也不愿沉鱼沾染此事。可是母后细想,这宫廷之中能做此事的,是不是只有沉鱼?”
薄太后冷笑一声,道:“那些嫔妃呢?你平日宠着她们,此时倒用不得了?”
“母后……”
“哀家知道,你不愿牵扯此事,可沉鱼呢?你有没有想过,她一个女娘家沾染了此事,又能有什么好?将来议亲,岂不惹人非议?”
“朕向母后保证,除了太子,无论是言之、慎之还是其他皇子,只要沉鱼愿意,必娶沉鱼为正妻。”
皇帝说着,见薄太后不说话,便接着道:“如此,朕便立下旨意,无论哪个皇子将来继承大统,沉鱼都是皇后,如何?”
薄太后听着,心头微动,道:“这还差不多。”
皇帝听薄太后如此说,不觉一笑,道:“母后疼沉鱼,朕又哪有不疼的?沉鱼也是朕看着长大的,朕待她倒比待那几个小子还亲厚些呢。”
“沉鱼多谢舅父好意,只是沉鱼福薄,只怕配不上皇后之位,还请舅父收回成命……”
沉鱼说着,缓缓跪下,道:“这份差事,沉鱼也实在不堪重任。”
薄太后见皇帝的面色越发阴沉,忙打断了她,道:“陛下先回去,此事哀家会劝沉鱼去做的。至于那圣旨,陛下只写了收在哀家这里便是了。”
皇帝喉咙间“唔”了一声,沉着脸站起身来,道:“那便劳烦母后了。”
*
长乐宫外。
傅言之见皇帝出来,赶忙迎了上去,道:“父皇。”
皇帝微微颔首,面上却神色如常,道:“走罢。”
傅言之道了声“是”,便跟在他身后一道朝着后花园走去。
皇帝难得的没有乘坐轿辇,而是与他一道闲庭信步。这是从前傅言之从未有过的待遇,在他记忆当中,能在皇帝身边陪伴的一直只有傅恒之而已。
他的心脏跳得厉害,面上尽力摆出一副恭谨的模样,显得谦恭而没有野心,像是家族里最普通而又最忠心的孩子,想尽力博得父亲的喜欢,笨拙至极,却最能唤起父亲的怜悯之心。
皇帝看向他的目光也难得多了一丝温度,道:“你出的主意不错,太后果然应下了。”
“有外祖母的劝说,沉……姜二娘子定会肯的。”
皇帝听得他称呼不对,便道:“朕记得,你从前与沉鱼倒是很亲近的,如今大了,倒越发疏远了。”
傅言之道:“是,姜二娘子与儿臣虽是表兄妹,却到底男女有别,儿臣不敢僭越。更何况,宫中早有传言,姜二娘子既是大哥定下的妻子,儿臣便更不敢胡乱称呼了。”
皇帝脸色微沉,道:“那亲事是没有的事,宫中惯常会空穴来风,你不必在意。”
他顿了顿,接着道:“沉鱼是个好女娘,你们是表兄妹,自该多亲近些。”
傅言之闻言,不知为何竟心头一动,带着些许欢喜,道:“儿臣明白。”
他自己都看不懂自己的心,在那个梦里,他分明只是为了利用她才娶了她,可不知为何,他的心竟会被她牵动、被她吸引,连同现在也是一样。
沉鱼那样跋扈的女娘,他明明应该嫌恶她啊……
皇帝不开口,傅言之自然也不敢说话,两人便寂寂无言的走着。不知为何,傅言之竟有点想念沉鱼在的时候,她话多,又会讨皇帝欢心,自然不会冷场。
只可惜,她的心思都在傅恒之身上。
他想着,赶忙收敛了心绪,眉头微微皱起。
“言之,你可觉得朕此举卑鄙?”
耳边话音响起,傅言之脸色一凛,道:“父皇雄才大略,此举……”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了他,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说了。”
“是。”傅言之恭敬道。
“可沉鱼却说,朕此举卑鄙。”皇帝笑笑,道:“朕倒觉得,这是难得的真话。”
言罢,皇帝便大步朝前走去。
傅言之赶忙跟上,不知为何,他竟想得到沉鱼说这话时的模样。或许,卑鄙的不是父皇,而是他。
他攥紧了手指,心中升起一个微小的念头。若是让傅恒之知道是沉鱼杀了他母亲,那么,即便傅恒之不死,他们也再也没法在一起了吧?
*
长乐宫中,沉鱼笔直的跪在地上,道:“外祖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做这种事。”
薄太后叹了口气,道:“你和陛下是亲人,却也是君臣。你是读过书的,应该明白君臣之间的道理。”
“可此事根本就没有查清,又怎能如此草草处理?若舅母根本是被人冤枉……”
“既然陛下说她有,她便不算冤枉!”薄太后打断了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深沉郑重,道:“既然你舅父选了你做此事,你便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何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要皇后如此,也是皇后的宿命。”
“可是……舅母她是傅恒之的母亲啊!”沉鱼忍不住呐喊道。
他们要她如何面对傅恒之呢?舅父冤死了他的母亲,而她却是帮凶,他们要傅恒之怎么面对她?又怎么有勇气活下去?
薄太后道:“哀家会下旨,不许任何人谈论此事,更不许传到恒之耳朵里去,如何?”
“并非因为这个,而是……”
“沉鱼!”薄太后打断了她,道:“你还不明白吗?在这件事上,你没有拒绝的权力,哀家也没有。”
她神色悲悯,起身将沉鱼扶了起来,道:“哀家虽是陛下的母亲,其实亦是臣子。哀家是真的害怕护不住你啊!这世上的事皆有定数,你享受了陛下的庇佑爱护,便不得不全了他的心愿,否则,只怕祸福难测……”
“外祖母,我不怕。无论生死,我既说得出,便受得住!”
“那你母亲呢?你父亲呢?他们也受得住吗?陛下是天子,雷霆之怒又是谁都受得起的吗?”薄太后望着她,眉眼间精神矍铄,可细细看去,眼底藏着的满是憔悴。
沉鱼瘫在地上,颓然的看着她,半晌,她重重一拜,道:“沉鱼领旨。”
“等上元节后,哀家要去皇城寺清修祈福,你也随哀家去吧。”
沉鱼知道,上元节一过,皇帝就要惩治傅恒之了。薄太后此举,也是希望她能了却前尘,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是”,沉鱼道。
*
沉鱼自暖阁中出来,缓缓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天空,那里一片澄澈,正是雪后初晴的好天气,可不知为何,她竟觉得眼前朦胧,仿若在地府里,一阵阵的眩晕。
鸢尾和桔梗赶忙扶住她,心疼道:“二娘子,这是怎么了?”
沉鱼摆摆手,道:“我没事。”
桔梗见她面容惨白,额头上满是汗珠,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便道:“奴婢去传个太医来给您瞧瞧吧。”
沉鱼摇摇头,道:“用不着,我还撑得住。”
正说着,便见皇帝身边的长荣走了进来,沉鱼只当他是来求见薄太后的,便侧过身去,让了路让他进去,可长荣却在沉鱼面前停了下来。
他恭敬的行了礼,道:“明日晚间,奴才会在长乐宫门前等您。”
“去哪?”鸢尾忍不住道。她见沉鱼身子不适,实在不愿沉鱼再有诸多劳顿了。
长荣没回答,只看向沉鱼,道:“二娘子看,是否方便?”
沉鱼微微凝眸,只看着他的眼神,她便知道其中深意,道:“一切都听公公安排。”
长荣笑笑,躬身道:“如此,奴才便告退了。”
他言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鸢尾奇道:“他竟是专程来见二娘子的?还说了那么些话,真是奇怪。”
沉鱼没说话,只眯着眼盯着他的背影,道:“鸢尾,你去请维昭来。”
鸢尾道了声“诺”,便退了出去。
桔梗走上前来,正要扶沉鱼回去,便听得沉鱼道:“你出宫去帮我配一副药来,记住,要分几家药铺,每家抓一点药。我背药材给你,记得住吗?”
桔梗道:“记得住。”
沉鱼点点头,道:“再买一个称药的称回来,要快。”
“诺。”桔梗应了,仔细背下沉鱼需要的药材便出了宫。
沉鱼抬起头来,望着天空,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
翌日傍晚,一架马车停在了长乐宫门前。
沉鱼和一名宫女自长乐宫里走了出来,长荣站在马车旁边,见沉鱼来了,忙躬身行礼,道:“二娘子,陛下的意思,是要奴才和您两个人去。”
沉鱼瞥了身后的宫女一眼,道:“天牢是重地,我一个女娘家到底多有不便,还是有个人陪着安心些。”
她身后的宫女向前一步,月光洒下来,正映在那宫女的脸上。
长荣一见,骤然一惊,道:“殿……”
那宫女不动声色的退了回去,垂眸而立,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长荣不安的看向沉鱼,道:“二娘子,这……”
沉鱼道:“公公放心,我们只是和卫家娘子说几句践行的话,不会让公公为难的。”
长荣无奈,只得道:“如此便上车罢。”
沉鱼点点头,与那宫女一道上了车。
长荣一人驾着车,缓缓朝着宫外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