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哥……不要……

哥……求求你……不要……哥……

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喊声。

我努力集中所有意识,四周却仍是一片黑暗。

身体里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阵的抽痛,像被什么在撕扯,火烧火燎。

我感觉自己开始奔跑,朝着那个声音响起的地方。

哥……不要……哥……不要……

那声音还在继续,伴着一些哽咽地哭声,时远时近。

是乐杨的声音,是乐杨在叫我。

他为什么要叫我,我又在哪里?

身体的疼痛连带着头也一阵阵发晕。

我想看清周围,却发现只有黑暗,迷糊中我伸出手胡乱地摸着,却只有四面冷冰冰的墙。

我是在储藏室吗?是的,我被爸爸关在了储藏室……乐杨在隔壁的房间,他还跪着吗?他在叫我……

不是的,我猛地抬头,却看见头上依稀模糊的天花板,它那样低,低得像随时会砸下来。德国……这是我在德国的寝室,原来我还在德国……那乐杨在哪里?乐杨和我隔着海,为什么我还能听见他的喊声?

什么声音在响,就在我的脚下。是手机的铃声,它为什么一直在响,响得我连乐杨的声音都快听不见。

我低下头,猛然发现乐杨竟在我的身下,我竟咬着他的喉结!

乐杨满头是汗,嘴里闷哼着,压在我身下的左手紧揪着胸口,鲜红的血从他的囧囧不断流出。

哥……不要……哥……

他还在叫着。我慌了,我忙把他抱在了怀里。

我的怀里,乐杨张着嘴,嘴唇发紫,脸色惨白得像纸一样。那喊声已经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因为他完全发不出声音。我叫他的名字,他像一点也听不见一样。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我怎么摇他都没有反应。

哥……哥……哥……

那声音还是在我的耳边回**。

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我抱着乐杨没命地跑,脚下却像踩在了云里,空空的,没有真实感,怎样拼命地跑都似乎还是在原地。

乐杨的头歪在我的胸前,我听不到他的呼吸,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我觉得很害怕,我不停地大叫,黑暗却似乎没有尽头。

乐杨,乐杨,乐杨……乐杨!

突然手上一阵刺痛,眼看着乐杨就要从怀中跌落,我惊得浑身一震。

然后,猛地睁开了双眼。

视线慢慢有了焦距,不再是刚刚的黑暗,房间里一片明亮,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人弯着腰在往我的手上插点滴的针头。她动作很娴熟地做完后,端起床头柜上的药盘转头对身后的人说了声“有什么情况按呼叫器”,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这时才发现,刚才护士身后的人,竟是我妈。而在离她不远的窗台旁,我爸站在那儿。

腹部隐隐作痛,意识一点一点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乐杨,医院,姑姑,手术……所有的片段慢慢连成了模糊的记忆。

还来不及开口,妈妈已经冲了上来。

“小酩,你醒了!”妈妈的两眼通红,身体紧靠着床头,手已经抚上了我的脸。一旁,我爸也快步走了过来。

“刀口疼不疼?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头晕吗?……”妈妈焦急地开始询问,满脸的关切。

“你让他安静会儿,他才刚醒。”爸爸一手按着妈妈的肩,眼睛却向我这边探视过来。

“爸,妈……”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发出的声音都是嘶哑的。

“你这个傻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跟我们商量一下!说也不说一声……万一,万一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可叫我们怎么办啊!……”妈妈说着,又开始哭,手上的手绢皱巴巴的,擦得鼻子通红。

我还是有点迷糊,抓不住我妈那些话的意思,但腹部越来越明显的痛感让我突然意识到,手术已经结束了。

“姑姑……姑姑她怎么样了?”脱口而出,我急着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竟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放心,”爸爸忙走到我的床边,手轻轻按住我,然后帮我把病床慢慢摇了起来,“昨天的手术很成功,她现在已经醒过来了,你爷爷奶奶在陪着。”

“爷爷奶奶……?他们……?”我一时觉得很混乱。

“他们也过来了,”妈妈拿着手绢,擦着眼睛,声音还是哽咽着,“这种生死关头……怎么可能不过来?你真的太不懂事了……这样的事怎么能随便自己就做了决定,万一以后……”妈妈说不下去,不停地抹眼泪。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拍了拍她,嘴上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

一时间,两人竟似苍老了许多。

我的心里一阵歉疚。

“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很久,才想起这个问题,我抬起头,看向妈妈。她却抽泣着不看我的眼睛,转身去倒水,并不说话。

一旁,爸爸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才开口道,“杨杨昨晚打电话告诉我们的。”

乐杨……他已经知道了?蒋济桥终究还是告诉了他。那他的身体……

下意识地,我拉住床边爸爸的袖子,“杨杨他人呢?他没事吧?”因为动作太大,刀口被牵扯得一阵生疼,我不由“啊”了一声,头晕目眩。

妈妈几乎是扑了过来,不能控制地痛哭,“小酩,你就那么喜欢他吗!你怎么这么傻啊!他是你弟弟,是男人!你为了他真的爸妈也不要了吗?连肾也给了他们,是不是非要陪上命你才肯罢休啊!小酩,你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啊!……”

病房里,妈妈俯在我的床前哭得肝肠寸断。我却根本没了一点力气去扶她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哭,跟着也感到自己脸上有泪流了下来。

然后,爸爸走了过来,扶起了妈妈。

他的眼眶也红了,却比妈妈平静许多。“他也来了,现在在他妈妈那边……你……想见他吗?”

原来乐杨也来齐齐哈尔了,不知道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我能见他吗?我真的很想见他呢。

只是,我还配见他吗?

妈妈抽泣着,低下的头微微摇着。无奈又无力。

我努力伸出手,拉了拉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对他们摇了摇头。

如果这是你们希望的,我可以不见他。

反正,我也不知该怎么见他。

不过,有个人,我却不能不见。我不能不见的那个人,是姑姑。

我制造出的残局,不能再扔给乐杨一个人去收拾。

第二天,听说姑姑的情况稳定了,于是硬让我爸推着轮椅,把我带到了她的病房。

病房里,爷爷和奶奶都在。出乎我的意料,连乐杨也在。

我原本以为,爸爸他们会刻意让我和乐杨避开。

几乎一进门,我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件灰色的毛衣,站在姑姑的床边,拿着吸管喂她喝水。也是第一时间,他抬头看到了我。对视了几秒,竟又默默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我想读出的内容。

坐在沙发上的爷爷奶奶见我进来,都站起来走到了我的身边。

“手术结束才几天,你就跑下床来了?”爷爷的声音里有隐隐的责备,奶奶已经帮着爸爸把我推到了姑姑床的另一边。

见我过去,乐杨有些慌张地站到了床角,转过身收拾姑姑刚刚喝过水的容器。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再看向他。

“小酩,到姑姑这边来。”姑姑侧卧在**,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那微笑让我觉得更加不安,本来,我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姑姑会像妈妈那样,或是,对我视而不见。

我僵硬地伸过了自己的右手,让它被姑姑握着。

“小酩,你为我做的,姑姑真的觉得很感动,也很感激。”她看着我,因为手术后的虚弱,说话声音很轻很慢,听来竟有种特别的温柔感觉,“乐杨以前也想过要做同样的事,但是被我否定了,如果,我当时不是昏迷的,我也一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不由地,又看向乐杨,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我看不到他的脸。

“你妈妈,一定很心疼吧?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等姑姑好了,一定好好地去谢谢你们。”姑姑继续说。

身后,爸爸已经插话进来,“你安心养病,养好了,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回报了。”

姑姑点了点头,又看向我,“也是因为你,姑姑和你爷爷奶奶才能又见面,我本来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女儿……”说着,姑姑的眼眶开始微微泛红。身旁,奶奶也跟着在两眼泛红。

看着姑姑的眼睛,我心里突然有了预感,她要对我说什么。

“有些事,我们当时做的时候觉得理所当然,但其实无形中会伤害到许多人。年轻的时候,我不懂这些,现在自己做了父母,还经历了生死,才渐渐明白。”姑姑握着我的手忽然紧了紧,轻轻叹了口气,“不被祝福的感情,是不会真正幸福的,你懂吗?”

我点了点头,心里一阵凄凉。

这就是姑姑的态度了吧,虽然支字未提却句句令我揪心。

其实,我还是该开心的吧。我本来,就没再奢望什么。

能用这么和平的方式结束本以为的轩然大波,我应该满足了。

接下来,姑姑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下去。只是觉得心和刚刚开过的刀口一样地酸痛。耳边是姑姑轻声的叮咛,眼前是乐杨始终背对我的瘦削身影。

然后,爷爷催着爸爸把我推出了姑姑的病房。

出房门的那一刹那,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是乐杨追了出来。

他终于面对面地站在了我的身前,眼里全是泪水。

“谢谢你,表哥。”

很久,他嘴里说了这么句话。最后的那两个字坚定又残忍。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头皮麻麻的,鼻子又开始发酸,像被什么堵住,跟着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看着乐杨,最终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爸爸在身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然后我被推着,从乐杨的身边擦过。

轮椅的车轮转动,一圈圈碾过路面,却像碾在了我的心上。

任爸爸推着,我颓然地坐在轮椅上,心和身体一样疲惫。

那之后没几天,我很快被爸妈送回了上海休养。

像是怕我一想到会反悔似的,他们再没在我面前提过乐杨和姑姑。

整整一个月,我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以养身体为借口,过得像个活死人。身体里缺了东西的那个部位已经渐渐没有感觉,生命里缺了东西的那个地方却时刻揪心地痛。

我还记得离开齐齐哈尔医院的那个早上,在医院门口,看见蒋济桥一个人站在大厅里抽烟。他也看见了我,却并没有打招呼。我们各自了然地远远看着对方,一句话也没说。

有些话,已经不需要再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