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鳞看着越来越近的万岁殿,跟在韩少伯的身后,突然问道:“微儿真的在万岁殿吗?”

韩少伯脚步一顿,他并没有在万岁殿见到翠微,但这信物,他认识。此物还是官家亲手交给他,于是道:“你不是看到信物了吗?”

是啊,信物环佩此时就在他手里。

可是信物跟见到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韩少伯转头,见柳素鳞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对环佩,这个样子,让他想起当年柳冰给先帝上书时的样子,温柔与从容。

只是当年的柳冰,是为万民,而现在的柳素鳞独为一人。

柳素鳞抬眼看着万岁殿的牌匾,殿中龙涎香的味道似是催促着柳素鳞进去。而这个地方,就是他父母最后去的地方。里面不仅有当朝的官家,还埋葬着无数的秘密。

柳素鳞没有犹豫,推开了万岁殿的门。

只见烛光跟着门扉,一盏盏亮起,照亮了雕梁画栋,金砖琉璃。只见繁华装饰着万岁殿的上下,精美的瓷器,番邦的贡品,无数珍宝按照应有的位置摆放。

这里是万岁殿,是天下万物最终的归处,而坐拥万物尽头的人,群星环绕一般落座在万岁殿的尽头,对这滔天的富贵并未多看一眼。只是盯着推门而入的柳素鳞。

与大殿中的一切相比,风尘仆仆的柳素鳞,只是显得单薄又狼狈。光可鉴人的地板倒映出柳素鳞此时的样子,在奇珍异宝,人间的极致富贵,滔天的权势面前,他就像蝼蚁。

官家微微睁眼,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那里的柳素鳞。两人一高一低,一上一下,一站一坐,似乎都在等什么,又都不期待什么。

最后官家开口,仿佛他一开始查案就是他安排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陛下,某件事一旦说成是案子,就必须有犯人。”柳素鳞发现,有些地方,不管用语言说得多么高贵,用珍宝装饰得多么华贵,拥趸的,终究只是一具狂妄自大的肉骨凡胎。

柳素鳞的眼神,让人不悦。

明明是天恩浩**,才让他活到现在,可他却偏偏像从一开始就应该存在,就在那里,从来没动过的样子。

像极了……当年站在眼前的妹妹。

官家皱眉,驱走这挡在当下的想法,他很清楚柳素鳞的弱点:“慢慢说,不用担心微儿,朕和你都有足够的时间。”

时间?柳素鳞只觉得讽刺,将本应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说了出来:“也就是说微儿没这么多时间。”

明明应该是慈爱与威严并存的场面,只因窗户纸被捅破,威胁的本质暴露,而突然就显得滑稽起来。

官家终于移动了身体,直起身,看着柳素鳞道:“同是混迹江湖,当年你爹尚且知书达礼,明白上殿当拜,怎么如今你还不如他了?”

柳素鳞并未被官家的怒气震慑,反倒因为提及旧事,眼神稍稍恍惚,忆起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当年的父亲,天作佳偶,家宅和乐,意气风发,自然知书达礼。”

那个时候,永安公主还活着。那个两朝皇帝最小的妹妹,她就像书里走出来的女子,温、良、孝、悌、忠、义、情、节、贞、慈等等,几乎能想到的一切品行,她无一不全。

为了成全先帝笼络天下读书人的志向,她愿委身下嫁。

为了避免先帝与当朝兄弟阋墙,她费尽心思维系。

为了替朝廷分忧,她不顾安危,亲往江湖。

明明只是女子,只要静静待嫁,最多的任性,也就是在夫婿上挑挑拣拣,已经足够完美了。但是她依旧无怨无悔地为了皇室倾尽所有。

两朝皇帝都曾经以为,他们的妹妹如此完美,定会成天下女儿楷模,但终究抵不过命运弄人。

而柳素鳞,是这个妹妹留在世上唯一的念想了。

官家叹息道:“你母亲最惹人怜的,就是忍与柔,你是她的骨肉,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忍与柔?”柳素鳞突然露出冷笑:“陛下,一个连爱吃什么都不能做决定的女人,她连嫁给自己爱的人,都要靠民间所说,撞大运的女子,她死后甚至尸骨埋于何地,我这个所谓的骨肉都不得而知,不觉得可笑吗?”

“大胆!”官家龙岩震怒,一拍龙椅,站了起来,指着柳素鳞怒道:“你怎能如此说你母亲!”

看到官家的反应,柳素鳞反倒笑不出来了,只是退了一步:“果然,母亲是陛下杀的,没错吧?”

官家表情一僵,那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记忆,仿佛突然被什么撬开:“柳素鳞,你大胆!”

“陛下,素鳞知道,只要交出太祖密令,就是死期。”柳素鳞目光环视整个万岁殿:“我无悔。”

柳素鳞其实在韩少伯出现宣旨时就知道,让他交出太祖密令,那么悬在官家头顶最利的剑,就消失了。

他的利用价值也就失去了大半。

剩下的那一点点,也就放在了翠微和那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倘若他的死,能让翠微和孩子活下去,他愿意。

这个瞬间,官家在柳素鳞的身上,看到了柳冰的影子。官家的右肩隐隐作痛。

柳素鳞看着官家逐渐从震怒中走出,坐回皇位,又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道:“太祖密令呢?”

“等我说完案子,自会呈上。”柳素鳞话音刚落,官家已经道:“故事太长,微儿的性命可等不得。”

“微儿的性命若是等不得,汴京就更等不得。”柳素鳞反问:“官家不会忘了,此时的汴京,秦王、后汉余孽都虎视眈眈吧?微臣还记得,自己是大理寺丞。”

是的,此时汴梁城,两股势力蛰伏暗中,只要一夜,这繁华的汴京,就不会存在了。

权衡之后,官家冰冷的眼神盯着柳素鳞,最后轻声一笑:“说吧。”

柳素鳞双手环胸,丝毫无惧地在大殿里开始踱步。

“幼时,我曾见父亲在家中研究汴京的古史,废了不少心思,绘下了先秦魏都大梁、旧唐汴州城、后梁开封城,三张地图。”柳素鳞依循记忆,回忆道:“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应该是第一个发现汴京城下有三座古城的人,以他的性子,断不会告知官家和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