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像往日那样坐在风月楼最高处,看着客人们醉生梦死,伴着楼中壁画,仿佛真的回到了欢庆的大黑之城。

“老板娘……”当垆女裴艳姿上楼:“客人们在等你呢。”

“让他们等。”盈盈无所谓地掏了耳朵,这欢笑嬉闹,嘈杂之声,听得她有些厌倦。日日在这种地方,赔笑卖救,看着金银滚滚而来,又如水般出去,有种不真切的虚幻之感。

盈盈说等,裴艳姿自然听从,正要下去继续招呼客人,却被盈盈叫住:“裴家妹妹,你过来。”

裴艳姿不知盈盈要干嘛,还是走了过来,只见盈盈将一张契书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这是你曾经自愿卖身于我的契,现在可以还给你了。”

然而看到卖身契,裴艳姿却没有喜色,反倒急了:“老板娘,契书都签了,怎么可以退回?”

盈盈看着裴艳姿,脸上露出一抹轻笑,一改平时风流多情俏佳人的模样,温柔地用手抚摸裴艳姿的面颊:“你们这些汉女,与我们这些西夏女儿不同,在家依附父亲而存,出嫁依附丈夫而存,有了儿子,还得依附儿子而存,当初我收留你,一半是出于你的身世对我有用,另一半则是觉得,或许你有可能不同。”

江舟刻将裴艳姿带出了郭府,能救裴艳姿的命,却救不了裴艳姿的命。

在盈盈看来,裴艳姿这样的女子,命运大抵如此。她们受过最好的规训,是有身份地位的小姐,她们从小就受过各种教育,如何当个好女儿,如何当个好妻子,甚至如何当个好母亲。却唯独没有教过,如何做个好自己。

柳素鳞的母亲,贵为公主,所嫁之人就是所爱之人,已是受无数女子艳羡的幸运,但这份幸福,只是施舍而来。当布施者不愿再给,那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盈盈在宋土见过太多的女子,她们温驯,贤良,却千篇一律。

“我们离开义母身边时,她曾说,既然身为女儿,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若机缘到了,当渡则渡,一味绝情断义,只会成为行尸走肉,而你算我的机缘,现在是时候还你自由了。”盈盈随手将裴艳姿的卖身契烧了:“今后,几让我看看,你会干出怎样的事业。”

“话说得可真好听,盈盈你操控一个人,还需要卖身契?”花辞镜走进来,打断盈盈和裴艳姿的话:“教她本事,卖她人情,将来她发达了,你就又多了条门道。”

“怎么,阿镜妹妹还在生气,我又利用了你?”盈盈又恢复为那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朝着花辞镜盈盈一笑。

“郭天和翠微郡主到底怎么回事?”花辞镜拿出那枚半月币:“不管是不是我自愿,这次我都帮了你阻拦柳素鳞,所以我要个答案。”

“好吧,那我告诉你,妹妹,你要知道,有时候达成目的,需要利用一些人的感情。”盈盈再次开始把玩团扇:“若是你不拦,怎么能制造郭天与郡主独处的时间,若没这时间,如何看出柳司直对郡主爱得这般深沉,又如何让郡主有机会同情郭天,演变为当下的局面?”

“现在这个局面有什么好处?”花辞镜捏紧半月币,现在她彻底确定,盈盈不好相与,她的人情确实不该欠。

但盈盈只是道:“其一,这问得深了,超过你所做了;其二,不能太快给柳司直答案,游戏要慢慢玩,才有趣。倒是你来风月楼,是为了什么?”

“柳素鳞让我来请裴小姐去舍人院。”花辞镜看向裴艳姿:“既然你现在是个自由的人,要不要跟我走,你自己决定吧!”

“要。”裴艳姿可以确定,于公于私,柳素鳞都会对付郭家,而郭家是她最大的仇人。

“即使案子破了,你杀郭倪的罪,也逃不掉了,这样也愿意吗?”花辞镜想起坊间传闻,若是裴艳姿再次出现,定会有很多风险吧?

但裴艳姿只是起身:“请镜姑娘带路。”

花辞镜就这么带着裴艳姿去舍人院。

她终于发现,这世道和她曾经的想象太不同了。

套婚前,在花辞镜的眼里,家外的世界,精彩绚丽,无拘无束,只要她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就能闯出一片天地。

这天下,那么多女子,她们都走出了自己的人生,她自然也可以。

但逃婚离家,真的没有了花家庇护,她才发现,精彩的世界,那是后人评说,这世道是冷的,一风一雨,打在身上,都如鞭子,很疼。这世道上的人,你永远看不懂。

盈盈救了她,却事事都要讲交易、谈条件,绝非善类。

辛吉是好人,收留了她,她却看到,好人只因“出身”二字,终生郁郁不得志,临到此时,只能向不公妥协,看淡名利,求个解脱。

她认识的李忠,是个好人,对待下属同僚,能帮则帮,但真相,他却是个残忍的冒充者。至今,无人知道,他做这么多的目的是什么。

柳素鳞……他似乎总在做对的事,但却活得那般累。有天底下最厉害的舅舅,却关系冷淡,有最爱他的父母,却多年不得相见。有喜欢的女孩子,却走至今天的局面。好像什么都有,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裴小姐,就请将你跟郭府的恩怨,从头告知于我吧。”柳素鳞回到舍人院,见裴艳姿和花辞镜已经在等他,不做任何耽误,开口就问。

裴艳姿却没急着回答,而是反问:“柳大人只是个小小司直,要如何保证,你会彻底铲除郭家?”

“就凭官家不是昏君,倘若他还想坐稳皇位,就不会放任郭嗣胡作非为。”柳素鳞的眼神甚是坚定:“朝堂上,风浪起了。”

“这不够。”裴艳姿摇头:“我爹冤屈入狱时,我何尝没用此求告各处衙门,甚至试图告过御状,可结果,爹爹还是死了。”

裴艳姿跟着盈盈那么久,又遭逢那么多人生大事,确实早就没了天真。

柳素鳞问道:“裴小姐要什么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