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姝料的没错, 甫一登肃王府,她报上名号,门口的小厮并不意外。
小厮们仿佛早得到消息, 知道他们会来。一人进去通传, 一人为她和王为慎引路。
王为慎刚到汴京时, 连马车都待不住,非要骑马,走走逛逛,两只眼睛都看花了, 嘴里却还不屑地说,跟扬州也没差多少嘛。
现在进了肃王府, 心下开始暗叹王府之大。
他从前总觉得自家最好, 地方豪门都比不得,如今一见王府, 才知什么叫山外山, 人外人。不过也不足为奇,到底是个有权有势的王, 又是天子脚下, 是该比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好些。
绕过抄手游廊,便进内院,有一块雕画孔雀的大石屏,后头园中设有池亭假山, 可惜深冬不见颜色,遍地都裹了一层素。
她听到王为慎在身旁极小声喃喃:“甚好、甚好, 华侈却不见俗气, 很是雅致,日后我王家也得修成这样......”
“......”
喻姝下意识地看他, 扬州,她能回去吗?有时岁月静好只在刹那,碎碎念念,无祸无灾地过完一世。
上一回见秦汀兰,还是去年的中秋佳节,彼时两人因崔含雪之论发生口角。
而后的下半年,直到年关,汀兰再没有主动找她过。要是宫宴上碰着了,汀兰都是刻意避开,只作个不熟。
其实来肃王府邸前,喻姝心头仍有些陌生的怯意,她与秦氏毕竟是故人。
汀兰此人,若说不好,她总觉得人家没把自己以友相视。她初来汴京时,与世家不熟,在她没有友人时,汀兰却是主动来交谈笼络的。
可是慢慢相熟后,汀兰却习惯性地使唤她......从前皇后交待的事,汀兰若觉难办,便会转给喻姝。
起先,喻姝真心相待,就像劝说卢家把嫡幼子送进宫,这么里外不是人,费劲不讨好的事,她都接下。可是有一回年关,喻姝不愿顶她的差进宫算账,汀兰便由此生恼。最终还是喻姝先低头,这事才堪堪过去。
此刻喻姝还没进正屋,秦汀兰便迎了出来,亲亲热热唤一声弟妹,亲热得让喻姝恍惚,仿佛两人之间从未生过龃龉。
她也一礼,轻道:“二嫂嫂。”
汀兰身穿青碧色的绒毛罗衫,额戴团冠,丹眉细眼,唇边淡淡笑意。不过汀兰原也是瘦美人,数月不见,反倒丰腴了些。
她看向喻姝身旁的男子,笑问:“想来这位风采出人的,便是五弟妹的表兄了?”
王为慎听得挺高兴,略一行礼:“过奖过奖。”
天寒地冻,汀兰寒暄两声,便自怪笑道,“瞧我这记性,一见弟妹就心生欢喜,连外头风雪也给忘了,二位快随我速速进屋吧。”
说罢,便招呼下人煮茶备点心。
屋里烧了炭火,比外头暖和许多。
眼见秦汀兰一口一个五弟妹地喊,如今喻姝的身份早被官家废去,已是黎庶了。
她正琢磨要不要与之说,秦氏已经开了口:“我晓得你二人有急事,久待不得,午后便送你和王郎君入禁中吧。只是弟妹今日已没了身份,若要进去,还需我引呢。”
午后,一辆马车从肃王府出来,驶向皇城。
转眼皇帝登基也有大半年了,刚登基那会儿,京城动乱,各路冒出来的不知名兵寇比比皆是。如今年关将至,动乱也都渐渐平息。
皇帝登基后,先皇后章氏无疑成了太后,后又册封荀氏为皇后,章太后的外甥女为淑妃,吉鲁公主为贤妃。
这些,都是马车里秦汀兰告诉喻姝的。
“对了,你那庶妹可成了昭容。”汀兰又笑道,“还有一位新册封的昭仪,是辅国将军滕家的独女,她长兄五年前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如今圣上体恤,直接纳进宫封昭仪了。圣上还未选秀,后宫拢共就这五位,有四位是原先琰王旧邸出来的,你日后还有福分在。”
喻姝闻言,却道:“嫂嫂这话我反倒听不懂,喻昭容虽是我庶妹,可喻氏流放,她对我早已心生怨念,我又谈何福分。”
“傻妹子,当然不是这个福分。”
汀兰笑了笑,却意味深长看来一眼,“去年,你虽给先帝上了昭罪书,但此书他未公诸于众。后来,还是当今这位登基,在先帝桌案压的奏章下瞧见,才公诸出来。如今你虽不是我五弟妹,可这一声嫂嫂,未必是替五弟妹唤的。”
喻姝心头一凉,她这番试探汀兰问出的话,果真如自己所料的那般——琰王此人实在让人恶心,当初设计不成,今朝她都离开汴京了,他反而又念上。她曾经可是弟妻......明明是此等荒谬的事,汀兰却很高兴,还在笑着劝她。
“这可不是什么福分,有命活还难说。”
喻姝半撩开窗幔,只望着热闹集市上的人流,“丰功伟业的人,多重后世清名,生怕世人诟病。上头那位不过贪一时美色,我这等身份,如此不伦之实,难道他会留我性命很久吗?太后定然也留不下。嫂嫂以为转头就能成宫里娘娘,是泼天福分,可实则厄运。”
汀兰听得不舒服,一想到皇帝多次嘱咐,又不得不迎上笑脸,指尖一点她额间,“你呀,不知好歹,日后就明白我当真是为你好的。”
进了皇宫,秦汀兰便引二人往金銮殿去。
宫中哪哪都是一新,殿前侍奉圣驾的大太监也都换了人。没一会儿,便有宫人从殿中出来,说官家要一位一位见。
喻姝和王为慎面面相觑,而后,他便先进去了。秦汀兰仍旧陪她在殿外候着。
一刻之后,王为慎从殿里出来。
起初来之时,他担心家人,眉头略有忧色,此刻却是平缓不少。他附在喻姝耳边,低声道:“官家是要打压江上漕运,枪打出头鸟,王氏到头来也就失些钱财。你别怕,不打紧,哥哥只需照做,很快就能接回他们了。”
喻姝看向王为慎,轻轻嗯一声,随后也进了金銮殿。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牖,斜落在团窠纹的地衣上。
数多时日不见琰王,今夕他换上赭黄袍衫,皂文靴,发戴金旒冠冕。原本容貌便好,君子模样,如今更显威严利气几分。
喻姝规矩地行完礼,跪在地上,便察觉头顶有道炽热目光。
她头也不抬,始终垂眸盯着地案。好一会儿后,听到上头的人似笑了下,“许久不见,弟妹容色更甚从前。哦,不对,如今名头废去,也不是弟妹了。”
喻姝并不想兜圈子,磕头便道:“圣上捕了王家,又命妾要来。圣上已跟表兄交待完了,不知还需妾做些什么,才肯放人?”
皇帝见着心心念念的美人,本还想说笑两句。要是她识趣些,也能多博他几分欢喜。可她偏偏是个不识趣的,还像他从前见到的那样,清冷木头,胆怯远离,往往越得不到,越让人牵肠挂肚。喻姝直接点明来意,反倒破开他打笑缠绵的心思。
他讶了下,只好道:
“既然喻小娘子爽快,朕也爽快些。”
他朗朗而笑,直步走到喻姝跟前,指头抬起她的下颌。
他就这么直直盯着看,笑道:“商,百行之末也。你王家水路经商,半年所得的钱财却比度支副使三年税都高,当中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喻姝轻轻蹙眉。
皇帝松开她的下颌,又笑了笑:“不过从前你还是朕的弟妹时,朕便留意你了。如今你也不是盛王妃了,不知可愿入宫侍奉?你若肯,朕立马便安排人放了王氏一家,让他们回扬州。你若不肯,那......”
他忽而冷笑了声,笑得喻姝毛骨悚然,“那么人是生是死,朕便不得而知了。你说朕随便寻个罪名,官商勾结,贩私盐、转运私盐,哪项都够杀九族的,就像当年喻家那样......”
他本以为,提到喻家,她便会恐惧。皇帝饶有兴致地看她的脸,可她始终静如死水,仿佛早已接受了一切,又静静磕个头:“妾愿入宫,望圣上立马放了王氏。”
此等女子,从前他垂涎美色,千方百计设局,她都不肯入套。他甚至以为她清高,这回必要多磋磨一些,没想到这么快便应下了。
皇帝哈哈大笑,即刻伸手,扶她起身。喻姝两手相搭,长袖垂衣,听他喊人进来,吩咐了许多事,什么去牢中提王家出来,什么备水侍寝,还切切叮嘱了此事不得让宫妃和太后知晓,往外传,只说是他看上了一个宫婢,想要今夜侍奉。
等皇帝安排完,便吩咐一个年长的宫人领她下去。喻姝走出金銮殿,发现秦汀兰与王为慎都不在。
黄昏已至,又是飞雪,天阴沉沉的。宫人领着她,绕过长廊,似要往偏殿去。经过梅园时,忽然有人唤了声:“喻小娘子?”
这声音很是耳熟,喻姝猛然转头,看见不远处有男子披了件鹅翎的绀青斗篷,正搭着双手,站在朱檐下——那人正是章隅。
“你怎会在此处?”
喻姝也愣了一瞬。
她与章隅是故人,曾经共患难,历生死,如今见到,自是肺腑言语万千。可她并不能叙旧,倏地低下头,朝他深深一礼:“妾有件事,想求翊卫郎相助,日后愿倾尽所有报效万一。”
章隅见不得她如此大礼,走近两步想掺一把,却看见她身后的宫人。
他经常御前行走,识得的,那是近前伺候皇帝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好缩回扶她的手:“娘子不必如此,旦讲无妨。我若能做到,必会尽力而为。”
喻姝感激地抬头,说京中多险,恳请他留意外祖一家是否平安离京。
章隅很快便答应下,似还要话想说,可喻姝已经被宫人催走了。
入夜。
满室盈香,水汽蒸胧,喻姝沐浴完,宫人递来了一套雪缎薄衫和小衣袴袜。
殿内虽烧了地龙,可深冬腊月只一件薄衫在身,她觉得冷,随后扯来自己的厚袄子又穿上。那宫人看不下去了,忙去扯:“怎可又穿呢?若是官家来,再脱还要耽误功夫,侍寝规矩便没有这样的......”
喻姝咬牙,一把大力扯来,偏往身上穿。这还是她平生头一回瞪人,也不知是不是死到临头,胆儿也大了,“官家现儿也不来,穿穿又如何了?嬷嬷真会说笑,能耽误什么功夫啊?不用官家费力,我亲自动手脱总成了罢!”
那嬷嬷被她逼得无话可说,索性也不理睬。她们从浴房出来,绕过雪地,又进了偏殿里头。喻姝坐床边候着,那嬷嬷便站一旁,开始讲侍寝的规矩。
她无心听着,一边耳进,一边耳出,心思全飞去了殿外。
殿外还在下大雪,可她却无比向往飞回扬州。不,哪怕不是扬州,是从前的王府也好。
那一个晚上魏召南曾问她,还能不能回到以前,哪怕他不求她尽心尽力。
那时喻姝是知道要救家人,路途坎坷,恐自己日后没有好下场,所以说了不愿。最后一场露水情缘,彻底结束了二人的情分。喻姝想来都觉可笑,多少恩怨纠葛,往昔情分,竟在这场云雨中消散了。
他放走了她,她也知晓,自己以命相逼,他死了心,只能北上疆地。
喻姝微微叹一口气。
如今她有的,不过是张好脸。若以此献出能换家人安宁,一具肉身而已,到底不算什么。
宫人念完了教导,正好殿外传来一声圣上。喻姝坐不安稳,下意识地站起,她看着烛火晃动,皇帝大步流星地过来,便跪下行礼。
皇帝给宫人们递了个眼色,她们纷纷退出偏殿。
“起身吧。”他说道。
喻姝一起来,便看见他笑着,目光炙热如火。她以前就不喜欢琰王,甚至有些恐惧他,如今这种恐惧就活生生站在跟前,甚至内室只有他们二人。
皇帝很不客气地抱起了她,放到**,伸手解开袄衣的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