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夫人、好夫人, 其实她通通都不是。
这么深的夜色,大雨如注,她静默立在窗牖外, 与他格窗相望。她看着他从床沿跌下, 拔出胸口匕首, 一点点倒下......她不敢看魏召南身上的血...是他威胁她,是他要她这么做的,她只是为自己选了条路。
没过多久,采儿很快过来, 身上背了个包袱。她们没时间多待,立马便朝着角门而去。
角门的守卫中了药呼呼大睡, 喻姝推开门, 很快就看见王为慎的人手。她带采儿匆匆上马车,王为慎比了个手势, 一伙人骑着马, 极快奔入一条小巷子。
马车飞驶,喻姝掀起一角车帘往后望, 竟没看见有人追来。
她有点诧异, 魏召南既早知晓荫花巷有人接应,却没让人守株待兔。她想了又想,忽然笑了——他是不是觉得她胆小怯弱,只有依附顺从他的份儿, 不敢跟他动刀子呢...
夜雨越来越大,已经泥泞难行了, 王为慎只好择了家客舍, 等明儿一早城门开再出行。
“妹妹且宽心在这睡一会儿,天亮前我再叫你。”
王为慎备了些许胡饼, 刚把纸包递给喻姝,忽然瞥见她手指的血。他吓了一跳,只当没看见,又同采儿叮嘱两句,便回自己屋里。
这一觉,喻姝睡得并不安生,不知是不是下雨潮闷的缘故。她躺在**翻来覆去没睡着,总觉得一切历历在目。她低声告诫自己,不重要了。
翌日天未明,一行人从客舍离去,城门一开,便往外走。高大宏伟的城楼逐渐退去,入眼成了一片苍绿田野,田埂纵横。
喻姝的心绪逐渐平稳,肚子饿了,还能吃得下几块胡饼。
二十人行了有一会儿,快到晌午的时候,王为慎忽然骑马到窗边,问她想去哪儿。
喻姝琢磨了下,道:“先不去扬州了,我起码还要在外头避一阵子,哥哥觉得哪里好呢?”
王为慎倒认真想了想,“不如先去江陵吧,这些年我随祖父在江上漂,江陵倒是不错,江流通达,南北的好物都有,实在是个富庶地儿。祖父在那买了三处院子,还说入秋了去小住几日。你若到江陵,也有地待,不至于四处漂泊。”
喻姝觉得王为慎此言甚是在理,便答应他的提议,同去江陵。
喻姝从前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可真真发觉时日漫长难捱,还是在去江陵的路上。
不同于来时,如今已到夏时,这一趟行路尤其燥热。到了大中午,炎阳炙人,大家伙热得汗流浃背,更没法走,只好在荫凉树底且作休息。
王为慎拧开水囊,哗哗灌了两口。
这半个多月过去,他们已经走到了寿州,然而马车上的干粮所剩不多。
此处就在寿城郊外,王为慎计划着等傍晚不那么热时,便带四五个随从进城,给大家采买充足的干粮,再自个儿买些小酒喝。
王为慎的酒早喝光了,想得紧,现在连水都硬喝出了酒味。
树荫下他盘腿而坐,喝水,一扭头,见喻姝正两臂垫着头,躺树根上小憩,那模样比他还要随意些。他笑了笑,忽而朝她嚷道:“好妹子,如今贵女不做了,以后想做些什么?”
喻姝睁开眼睛,闲定望来一眼:“买两间铺面做营生,溜猫逗狗,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日后若有好人家肯收,也要托表兄帮我试试水。”
王为慎笑骂道:“什么是好人家肯收?我妹妹年方十九,又是闭月羞花的容貌,想提亲的人定要从我王家大门排到江宁府了。”
“其实不嫁人倒也没什么,谁要是敢说你,哥哥帮你拔了他的舌头。”
他忽而正经起来,低低叹息,“你要想留在家中,那就再好不过了。祖父膝下子女不多,我王家人少,如今祖父一天天老了,也盼着你留在扬州。”
当初突然离开,喻姝想起外祖昔日的疼爱,多少有点愧疚。她不敢直视王为慎的眼,只能轻轻点头。
傍晚王为慎进城采买,备了些干草、粗粮饼等物,还顺带进药铺买了几味驱虫蛇的药。
正走出店门,忽有一人穿街而过,惊得行人纷纷绕开——仔细瞧,只见那是个满身缟素的官兵,扬鞭策马,右手用力挥舞布告。
“报——圣上晏驾,天下大丧。”
布告一贴,男女老少皆围了上前。
一识字的青衣士人指着布告,一字字替大家伙读道:“帝崩于金銮殿,嗣有五子,以三子琰王聪敏仁孝,德才兼备,是为储君。然兆庶不可无主,万几不可旷时,今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授登大宝,改国号初平。宣布遐迩,咸使闻知。”
......
......
“殿下醒了么?”
“醒了,昨夜喝醉酒,吐了大半宿,午后才醒的。一醒来就发火了,把伺候的丫头都赶出去。眼下他正在气头上,你也别进去沾主子霉头了。喏,这些都是他要我们烧的。”
小丫鬟比了比地上两个竹盆:一盆子堆满衣裳,有襦、袄、衫、褙子、裙裳,都是青罗或金丝所绣,布缎柔软,针脚极好;另一个盆子则有两只鹅黄香囊,还有不少簪钗手钏,点翠的、翡翠的、镶玛瑙的、珍珠的。
另一人看傻了眼:“这些都要烧掉啊?”
小丫鬟凑近,极小声道:“前头夫人喻氏的,殿下都恨透了,能不烧吗?”
“这些东西看着就贵,烧了还不如给我呢。”
她嘟囔着,眼睛离不开篮子半寸。目光一瞟,突然计上心来,拉过小丫鬟的胳膊咬耳朵:
“这样,殿下既让咱俩烧东西,咱烧了就是,不过篮里贵的得换一换。我正好有两套旧衣裳旧头面,也不想穿了,就拿来顶替好了。香囊不值钱,咱就烧了,也算为殿下尽点心。此事咱不说,又有谁会知晓?到时候拿去当铺典卖了换钱,咱俩五五分多好?”
两人很快达成一致。
魏召南让人传了午膳,没吃两口又给弃了,总觉得胃中胀着,头反反复复难受。
头一难受,他就得吃酒来解。酒是一种好东西,越醇越烈的酒,总能使他飘飘欲仙,辨不清所有。
三坛子一下肚,日头一落,屋里昏暗得很快。不过他把下人们都赶走了,也没人帮他点灯。
他抱着酒坛,在屋里摇摇晃晃地徘徊。这样的一个下午过去,头疼很快就好转。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看见了一个仙人站在跟前。
那仙人说,我有孩子了。
魏召南不拿正眼看它,甚至不屑笑了声:
“跟我说做甚?你的孩子与我何干。”
仙人手捧肚子,又说,是你的。
“那我也不要,你又不是——”
他垂眼一看,它已经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他诧异地抬眼,只见仙人的脸很快幻化成天仙,渐渐变成她的模样。他胸口抽搐了下,立马疼得甩开,让它滚。
那道幻影经由一甩,很快就消散掉了。魏召南看着它一点点模糊,只觉得头疼欲烈,猛然伸手拽住。胸口忽然空灵灵、失落落,他感觉好像记忆里的影子也在消散。
他再次拿起酒坛,猛灌两口,又好像幻听到有人在哭,哭得他愈发烦躁。
他找不到人,索性砸了酒坛:“滚出去!滚出去!”
滴滴答答的,那人好像没听见,依旧哭得可怜:“我回不来了......殿下,我回不来了......为什么把它们都烧了,我回来找不到家了......”
魏召南一愣,心口忽然发酸。可须臾间,又戾气道,“回来做什么,回来我现在就杀了你。要回来是罢?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殿下......”那人哭得越发哀恸,“妾知错了,妾好想陪着殿下。”
殿下...
殿下...
魏召南发怔,怒气再盛,喉咙却干涩地出不了声。
“你真的知错了吗?”他忽然跌坐地上,满地地摸,却摸不着一个影儿。他抑不住地乱撞,额头在桌角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疯了好像,不停问它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可没一点声儿。最后在他疲累而绝望地倚靠椅腿时,它又似轻轻哭了:“为何要烧掉...为何要烧掉...你把它们都烧了......我回不来了...”
魏召南猛地站起身,也不管身上狼狈,什么也不顾地往外跑。跑到后院,他忽然看见两个小丫头在烧她的东西。她的衣裳、她的首饰、她给他绣的香囊。他的双目被火光一刺,只觉胸口欲裂,直冲过去,不要命地往火里摸。
“殿下!”
两个丫鬟本是受令烧掉,忽然给吓坏了,一个去拽,一个急忙提来井边的水桶一浇。
火灭了,只见魏召南怔怔盯着两个盆子。一个竹盆烧得干枯,衣物都成了灰。另一个竹盆只有两个绣面烧黑的香囊。他不顾手上血淋淋的伤,直把两只香囊捧在手心,指腹轻轻摸着囊面......那绣的是小女子都喜欢的缠枝花鸟纹,虽然现在烧得发黑,但他的手早就摸过无数遍,知道它是什么样儿。
天上没有下雨,为什么有一滴水落在香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