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喻姝, 魏召南如今自有一番打算。
他想,既然她已将那事忘得差不多,他们是不是也可以, 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到汴京后, 又可以回到从前。
魏召南将香囊收好, 翻上床榻,把人搂在怀中。她睡得正香,没有被动作惊醒分毫。
他刚从锦春堂筵席回来,身上沾了浓重酒气, 一入帐,便与她发丝间的栀子香搅混。
他忽而忆起, 从前自己隐忍掩目, 常年混迹花楼,每每装得喝醉归来, 她面上虽不见厌恶, 但心头还是极抗拒罢?
不过很快,他也不用再装了。
此西北一战, 吉鲁兵败, 人马大损。卢赛飞与齐都护、长史等人商议,吉鲁没个三年是休养不回来的,边塞大可安稳,便决定先送盛王等人回京。
魏召南先带属官们往襄、樊两大城, 及周边小镇巡查,见民生无虞, 也好回禀官家。
启程那日, 安西都护府的门前布了一列车队。
因着此趟回京,还顺带护送和亲公主的任务, 齐都护又往其中加派人手,车队比他们来时还要长,一行人浩浩汤汤有三百。
六月初的漠北还不是很热,清凉爽朗。
喻姝遥遥望着湛蓝穹苍,绵延山峦,和远方城池的灰砖高墙。从四月初至六月初,原来他们已经在漠北住了两个月。
行路若慢些,不急着赶,到达汴京也该盛夏了吧?
检查完马车后,魏召南送她上去。他今日没有骑马,反而和她同乘车舆。
二人并排而坐,车队起行,魏召南掀起细帘,方便她一路赏景。却发觉喻姝已不像来时那么好奇,不再扒着帘子往外瞧。
魏召南见她阖着眼眸,半睡半醒似的,索性放下两边细帘。
这细帘乃是藤竹所制,有两层,里一层厚布,寒冬时挡风用;外一层竹帘,清夏时车马飞行,可透风。
魏召南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
他料她没睡,于黑暗中望她一眼,“今日怎么了?”
喻姝能清楚听到他的话,只是仍阖着眼,装作睡下——他那么用力握住她的手,可是回到汴京,回到风雨满城,他是不是又会放开?
她虽眠得昏沉,却能清醒意识,能救她的始终只有自己。
魏召南见无人吭声,以为真的睡下了,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肩头。
他们来西北时,车队走过的地方,从平壤屋宇至草原。南下返回,又走过疏勒河。
比起四月份来时,疏勒河还是半化的冰河,如今六月,河流汩汩,滋润着草野遍绿。
等车队抵达祁连地界,已经是他们出发的第七日。
晴风白云,广袤的草地,马车走得一晃一晃。喻姝从车窗探出头,望向后方一辆缀着流苏的华盖车篷。
那车中乘的是吉鲁公主和两使女。
公主名唤多兰,喻姝初见她时只觉十分惊艳,是极标致的异域女子,额间垂着流珠,乌发、脖颈,手腕的首饰都缀满了玳瑁、玛瑙等珍宝。
黄昏之时,魏召南领了二十人前去探路,找河流水源。
坐了一日马车,喻姝手脚发僵,下车透气,正巧看见篝火前,多兰公主正饮水吃馕饼。
这几天的行路,公主的马车紧挨她马车之后,夜里车队扎营休憩时,二人偶尔碰面,还会说上两句。
公主中原话说得不好,磕磕绊绊,或许是吉鲁没有礼教约束的缘故,公主的言语十分直白。她自小长在吉鲁,不拘而为,凡是觉得俊俏的人,总会盯着瞧好几眼。
喻姝不止一回发觉,公主总盯着魏召南看。
公主坐在篝火前,红裙迤地。她正巧看见喻姝,便微笑招手呼唤。
喻姝甫一走近,公主便将手中的馕掰一半,塞给她,用生疏的中原话说:“这是我们的香奶饼,你尝尝。”
喻姝莞尔致谢,坐在公主身旁。
她捧着一半的饼,心想倒真是个豪爽之人。虽同为馕饼,塞外奶香饼却比他们带来的甜几许。喻姝吃饼,忽然听公主问:“你们的......琰王,生得好看吗?”
喻姝并不喜欢琰王这个人,甚至还有些恐惧与厌恶。她默了下,正寻思该如何说,公主又托着下巴问:“有比你情郎好看吗?”
“琰王与盛王是兄弟,相貌应该都好。”
喻姝看着公主金亮的目光,却纠正道:“他不是我情郎,是我丈夫。”
公主以为她是怕羞,便不以为意,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差别吗?”
当然有差别了,差在一个情字,差在身份上。
喻姝并不作声,只将冰凉的双手靠近篝火烘热。天色渐黯,晚风拂过草野,忽然有窸窣的脚步声而来——
“公主想知晓琰王之事,不如问问在下。”
喻姝一愣,寻声望去,竟是章隅。
他并不走近,只站在离她们五步远的地方,一拱礼言:“我的妹妹下个月将嫁作琰王侧妃,公主也会碰见的。”
章隅向来看不惯魏召南作风,在他面前也无分毫忌惮,笑之,“琰王龙姿凤章,乃是诸皇子中最风彩的,有多少世家想把女儿嫁给他。等公主来京城见到,自会明了章某所言不虚。”
公主却不满地努嘴,“那他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呢?”
“公主误会,琰王的妻妾可是诸皇子中最少的。”
章隅说完,目光却往喻姝身上一瞥。
只见她从始至终都是坐在篝火边,暖光映着半边脸颊,十分秀美。他早在过来时,就听到喻姝说什么“不是情郎,只是丈夫”,心下便想,果真像魏召南这样的纨绔,生得再好,也不会有小娘子放心嫁他。
章隅似乎想跟喻姝说话——自从被她救过一命,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堂堂正正,郑重地致谢,只是碍于身份,又老有魏召南盯着,他不敢唐突。
此刻魏召南难得不在,章隅终于找到时机,走两步上前,又朝喻姝一礼。
他本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可瞧见她水灵杏眼时,一时给忘了。
章隅很小声地说,“盛王妃不要忘记,回到汴京后,我家谢以黄金百两。”
喻姝当然不会忘了,她点点头,心里却笑章隅多虑。
这种送钱的事,向来只有给钱的人忘记,哪还有收钱的人忘记收。
从漠北南下,这一路十分平坦。
有时候喻姝马车坐得久了,魏召南还会带她骑马。
他握住缰绳,两臂将她圈在怀中。车队行在广袤的草野上,晴风和丽。魏召南附在耳侧同她说笑,不过随口一问:“你这几天常跟公主说话,都说些什么?”
“她讲他们的漠北,我讲大周。偶尔她还问我琰王的事。”
“问你琰王的事?”
魏召南反笑道,“琰王的事你又能知晓多少?还不若来问我。”
他们同乘一匹马,
喻姝稍稍侧头瞧他,耳朵正好贴到他胸膛,忽然听着清晰的心跳声。
她想,许是他策马太过用力的缘故。
她的眼眸望着他,也笑道:“问你么?妾便知晓殿下看公主美,想寻了缘由跟她说话,要去便去吧。”
明明是没有醋意的玩笑话,倒偏偏被他听出酸。他心里难得欢喜,长长叹一声气,“好吧,既然夫人劝我,那我今晚便去了。”
喻姝刚想说去吧去吧,魏召南又把头凑近她耳边:“我也可以不去,除非......”
喻姝眼皮一捺,正要说你也不用“也可以”,他便十分得意自在地笑了,“除非你唤一声哥哥让我听。”
哥哥本不是说不得的词,可自从他夜里攥着腰身要她唤时,她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词。
现还是青天白日呢,他竟如此荒唐难言,喻姝扭过头,斩钉截铁道:“不要。”
他料定她是薄脸皮,此时定是怕羞。魏召南不知何时开始,总是喜欢瞧她羞怯的模样。他忽然松开一边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开怀大笑:“好,那晚上再听夫人唤?”
换作从前,她已经半羞半怯的不吭声了。
从前魏召南也这样,她不知晓动心了多少回。
可是现在她明白,魏召南喜欢她,只是有闲情时来的一句调笑。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他可以喜欢她,可她一旦摆在权势面前,又什么都不是了。
喻姝的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忽然问:“殿下喜欢妾什么呢?”
他们走的这一带还是无垠草野。
风很轻、很淡,魏召南从未这样放松地骑过马。
他想了一会儿,竟是认真道:“夫人的相貌合我眼,性情好,温柔淑良,也一心待我。”
喻姝听了,更落实心中所想。
看看,原来我想的果真没错。他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合衬他心意,是他的妻子。这世上有许多的女子都可作他的妻,甚至可以比我更温良,他那不是喜欢,他只是缺爱,缺个一心待他的人。
可我如今,已经不是一心待他了。
喻姝想着,眼角却滑出一滴清泪,被她很快地擦掉。
很奇怪,明明她已经不在意他了,为何还会难受呢?是在难过她从前的情窦初开?还是难过他的遭遇?
车队在草野上行走半晌,喻姝已经能望见一角城墙。她听到弘泰在前头,指着城与人笑说,“这是河中府,能看见人烟了!我们再走十日,便能到汴京!”
汴京......
人人听着都雀跃,可喻姝并不见喜色。反而离汴京越近,她想起琰王看她的眼神,想起魏召南那双抓住她,却又能随时松开的手,便有种流离失所之感。
她坐在马背上,头靠在他胸膛前,轻轻说道:“殿下,其实世家中柔慧的娘子很多,可对?”
他颔首,认同她所说,却并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喻姝忽然舒了一口气:“你看妾,这副身子冻坏了,早已是不育之身。若是让官家圣人知晓,妾瞒了这么天大的一件事,除了休妻,还会治妾一个欺君之罪。倘若殿下求子心切,但且看在妾侍奉这么久的份上,瞒下此事,再以别的由头休妻另娶吧。”
魏召南听得却不是很高兴,眉头一皱,只道她还在愧疚无嗣的事,担心自己休了她。
他一手牵着马,一手却摸她的肚子:“不就是一个孩子,有何大不了?放心,他们永远都不会知晓此事。”
因为他们也活不了多久。
三百个随从在路上,骑马的、乘车的,半行半歇,就这么走了一个月。
车队抵达汴京的这一日,正巧赶上七月十五,中元节。
宫里的中元向来都要出城飨坟。所谓飨坟,便是用酒食祭扫坟茔,这一日宫里还会请道者来,焚钱山,为死在沙场的将士们祭祀亡魂。[1]
以前每年,都是官家亲自出城,往西京的河南府去祭祀陵墓。可现在两鬓花白,年岁越大,出行折腾一趟都要去了半条老命,便由琰王代劳。
从漠北回来的车队行至汴京郊外,阡陌纵横。
喻姝从车窗探出头,正四处观望,忽然看见前方也有车队过来——那车队气势极壮大,两边是盔甲粼粼的铁骑,中间有一乘极华贵的马车,镂金莲叶纹的四角车盖,以及一面旗帜扬立,大写“琰”之一字。
她的眼皮一跳,琰王?
喻姝还没打量清楚,便见一铁骑脱出阵营,飞快而来,好不威风,扬着下巴问:“尔等是何人,还敢在前挡琰王的路?还不快速速退至两旁,出来迎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