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一百四十六天人
连江楼脸色一变,对面的宝相宝花立刻就发现了他的异状,顿时讶道:“你怎么了?”
连江楼微微拧眉,其实出现这种情况他自己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什么内伤发作,也不是中了什么毒,而是他在师映川体内种下的‘生死印’被触动了,这‘生死印’是一门相当奇异的功法,连江楼在半年前翻阅大光明峰秘阁中的藏书时,无意中发现了这门功夫,当时他心中一动,便学了这套手法,此法学成之后,只要在人的心脉之中注入一道真气,依法心事,那么这人便就此与施展法诀的人之间建立起了某种奇妙的关系,有了一丝古怪的感应,纵然两人相隔万里之外,只要受术者受了严重伤害乃至身亡,那么对其施展‘生死印’之人立刻就会感应到,后来师映川回到大光明峰,那天夜里等到师映川身上‘欢宜蛇香’的药性清除之后,连江楼便在他身上种下了‘生死印’,以便日后可以随时掌握徒弟的情况,而刚才连江楼心头刺痛之际,正是师映川中了剧毒暗器的时候。
此时连江楼心知师映川是受了不小的伤害,他神情漠然,眼里隐隐有雷电之意,一言不发,宝相宝花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正色道:“到底是怎么了?”连江楼并不理会她的追问,只是静心感应着‘生死印’的情况,宝相宝花是个聪慧的女子,见此情景也就不问了,知道必定是有什么缘故,便干脆再不出声,只静观其变。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师映川张嘴喷出一口浊色的污血,体内剧毒被彻底清除的一刻,远在无数距离之外的连江楼也感应到了自己的徒弟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两道浓黑拧起的双眉缓缓一松,既然确定师映川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连江楼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这时他忽然发现空气中的茶香已经变了味道,当下凝神一看,原来小锅里的茶已经烧干了,变得黑糊糊的,此茶乃是连江楼清明时节亲自采摘焙制的,费了不少工夫,如今却白白糟蹋了这些,实在可惜,连江楼见状,微微眯起双眼,右手随意一拂,炉内的火便当即悄然无声地熄灭了,而对面宝相宝花虽然不知道此茶是连江楼亲自采摘焙制,但也清楚是难得的好茶,刚才她担心连江楼的状况,全副心思都在对方的身上,因此同样没有注意到锅内煮的茶,现在看见这锅上好的茶水彻底坏去,心中不免十分可惜,不过她见连江楼恢复了常态,自然松了一口气,对于什么茶不茶的问题也就立刻抛到了脑后。
连江楼的手在锅内烧干的茶叶上一捻,顿时一团茶叶便仿佛遇到了火一般,被燎成了焦灰,轻轻用袖子一拂就散去了,连江楼在旁边的桶内舀了一瓢泉水浇在锅里,把锅子洗刷干净,然后又重新放上水,再次点火烧起水来,宝相宝花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刚才你怎么了?没有什么事罢?”连江楼头也不抬地扇着火,淡淡道:“没有。”
周围再次陷入到一片沼泽般轻软温虚的安静之中,只有火舌贪婪地舔着锅底,让锅里的水逐渐聚出小小的气泡,宝相宝花纤手托腮,微抿着嘴唇看着连江楼,她不像别的女性那样,在看连江楼的时候总是偷偷摸摸的,不敢也不好意思被人察觉,她的目光是非常直接的,非常的理所当然,就好象只是在做着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已,没有丝毫女子应该有的羞涩,只因为这是发自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羞赧的呢?
面前的男人有一张表情并不生动但异常英俊的面孔,而这张面孔在某种气质的衬托下更加显得出众而有魅力,想必当这个男人真心微笑起来的时候,定然就好似太阳突然降临人间……宝相宝花打量着男子眉宇间流露出来的纵横冷瑟之意,这种感觉在让她喜欢的同时却又让她不满,宝相宝花在过去的人生中虽然遇见过许多青年俊杰,都是优秀的男子,但却始终没有动过心,没有对哪个人生出喜欢的感觉,而等到后来认识了连江楼,开始真心喜欢上对方之后,便尝到了忽喜忽忧、忽恼忽乐的滋味,心中第一次生出种种烦恼,真正体会到了那种情感之中微妙的情绪变化,也就此一朝明悟,她前时离开万剑山,原本是想四处走走,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借此给自己一个冷却的时间,看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后来她就发现了自己原来是真的喜欢上了连江楼,而并非一时的冲动,如此一来,宝相宝花当机立断,索性就改变行程路线,来到了断法宗,顺便也来看看自己的好朋友方梳碧,看她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等两人见过面之后,宝相宝花就来到了大光明峰,去看那里的主人、同时也是自己喜欢的男子连江楼。
水沸滚滚,连江楼从旁边的一只陶罐里撮了一块深绿色的茶饼,再次打散投入锅中,这时宝相宝花对着他忽然一笑,眼波流转中,有着淡淡的惬意之色,在她看来,与连江楼这样在一起煮茶,其实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哪怕他们之间的交谈并不多。
茶香开始弥漫,这种味道让人神清气爽,真的是非常不错的气氛,就在这时,一直看着男子煮茶的宝相宝花忽然一手拈起自己的一缕秀发,轻轻把玩着,眼睛却瞧着连江楼,她直视着对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整齐的衣着,完美的面孔,缓缓说道:“……我喜欢你。”这是刚刚她在沉默了这段时间之后,终于决定向连江楼坦承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空气仿佛一下子停止了流动,正在煮茶的连江楼听着这句话,似乎顿了顿,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表现仍然是波澜不惊的,就好象根本没有听见刚才有一个妙龄女子向自己吐露爱意,而事实上,这也并不是第一次有女性这么对他说出爱慕之情--从前另一个姓燕的女子,也曾经这样说过。
“……嗯,是的,莲座,我喜欢你。”宝相宝花端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庄正而不失大方地说道,同时嘴角露出一抹俏皮得意的笑容,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连江楼这样的男人,却能够如此明白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意,这并不是什么样的女子都做得出来的。
像宝相宝花这种美丽出色,家世非凡的天之骄女,如果亲口对人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想必就会像是一记重锤一般,让被她表白的男性不知应该如何招架,但显然连江楼并不在此列,他甚至连沉默片刻都没有,只道:“我知道。”那种语气和神态,就好象宝相宝花对他说的只是天气之类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对于宝相宝花这个美丽热情的姑娘,连江楼并不排斥,甚至觉得对方比较顺眼,但也就只此而已了。
宝相宝花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没有从连江楼那里看到任何令她开心的反应,对方唯一的回答只是一句干巴巴的‘我知道’,虽然这算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但是宝相宝花心中仍然还是觉得有些酸,不大好受,不过她是宝相家的姑娘,骄傲的宝相宝花,她是不会允许自己像普通女子那样软弱的,因此宝相宝花漂亮的面孔上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态度,丝毫没有受到打击的模样,不过她却站了起来,让自己整个人从头到尾地都展示在连江楼的面前,她活动了一下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身体,神情认真地对连江楼道:“莲座,你觉得我好看吗?”
连江楼抬眼审视了一下宝相宝花,这是一具美丽的女体,年轻漂亮,虽然算不得绝色,但很有魅力,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宝相宝花都是很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女,但连江楼对此却并没有其他的心思,他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非一无所知,这样一个青春正好的美女,会让一个强壮而精力旺盛的男人无比兴奋,让身体产生本能的冲动,但对于连江楼而言,他却认为从根本上来讲,身体上的满足只是一种低级的享受,所以他不屑于如此。
因此连江楼在看了宝相宝花一眼之后,便继续关注着沸腾的茶水,而这时恰好煮的茶也已经到了火候,连江楼便熄了火,将茶水舀进一把茶壶内,道:“……你的确很美。”
听到这个回答,宝相宝花显然很满意也很高兴,而且出于一个女性的直觉,她能够判断出来连江楼的这个回答并不是敷衍,他确实是觉得自己很美,因此宝相宝花朱唇微扬,露出一丝笑容,而且这个笑容愈发灿烂,她礼貌地微微欠身:“谢谢夸奖。”
连江楼的脸上微泛着淡淡的好似象牙一般的光泽,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他没有顺手也给宝相宝花倒上一杯,因为对方算是他的晚辈,还没有资格让他亲手倒茶,这时宝相宝花重新坐了下来,很自然地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上,她素白的纤手拈着杯子,晃了晃里面碧绿色的茶汁,笑道:“我想问一个问题,莲座觉得,什么算是幸福的生活?”这个问题问得很突兀,不等连江楼回答,宝相宝花已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幸福就是当我想吃的时候有得吃,想玩的时候有的玩,想笑想哭的时候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笑或哭,想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有一个人来让我喜欢……当然,最幸福的就是这个人也同样喜欢我。”
宝相宝花说完,目光炯炯看着连江楼,问道:“那么对于你而言,又是什么才算幸福呢?”
连江楼的的眉峰忽然微微一扬,宝相宝花让他想起了燕乱云,那样美丽无与伦比的女人,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相同的东西,很微妙,但确实是存在着的,连江楼看着杯里碧色悠悠的茶水,眼眸里闪烁着莫名的光,他顿了顿,然后缓声说道:“……对于我而言,也许就是参悟无上大道,走到路的尽头。”连江楼静品香茗,眉宇舒展,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仿佛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杯中碧绿的茶水倒影出他黑发及身的形象,浮光掠影都辗转于他的面容之上,又被他那股优雅却又足够刚硬的气质排斥开来,从某些方面来说,他追求的便是不朽。
这样的一番回答使人愕然无言,宝相宝花望着连江楼,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她捏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仿佛是要压制住心头的隐隐不安,她自幼便是一个聪明的人,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连江楼看得比较透彻了,然而这时听着连江楼亲口娓娓坦承着心中最真实的追求,宝相宝花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男人还并没有足够深入的了解,但心中却又觉得好象只有这样的回答才符合这个男人的秉性……宝相宝花沉默地看着热气已经消去很多的茶水,声音微带迟疑地说道:“参悟无上大道,走到路的尽头……可是你要知道,人力总有穷尽时,你说的话在我看来,只是一个美好的希望而已,难道你就要为了这样一个飘渺无根的想法,就忽视了身边真正可以带来幸福的人或事么?”
连江楼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他那如同雕塑一般的面容在阳光下被自然无比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语气也是平正的:“我从不在乎这种事情是否能真正实现,你与我所处的层次不一样,想法不一样,所看到的东西也不会一样,因此不要用你的想法来揣测我的思维。”他说着,略一思索,随手又给自己添上茶:“……记得映川曾经说过一个笑话。”说到师映川这个弟子,连江楼的心头就闪过了少年的笑颜,这让他的眼中泛起了极细微的丝丝温柔之色,但终究也仅仅只是些许的柔和而已:“几个庄稼人在聊天,谈起皇帝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有人说皇帝必定是用金子银子做的斧头砍柴,也有人说皇帝每天都能睡烧热的炕,还有人说皇后给皇帝烙饼时,一定加得满满的油和肉。”
连江楼说起这个笑话的时候并没有用任何嘲笑的语气,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优越感与俯视感,只是再平实不过地把这个笑话述说出来,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说的不是笑话,而分明是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宝相宝花也清楚地明白了这个笑话所隐含着的真实意思,她捏杯的手几不可觉地轻轻一颤,连江楼的话就像是最轻的寒风,最薄的冷雨,却偏偏能钻进人的心底最薄弱的地方,让她仿佛受凉一般打了个哆嗦,她似乎本能地觉得连江楼说的有哪里不对,但是想来想去,却又无法反驳。
一开始滚热的茶已经变得温吞了,连江楼青衣黑发,静品香茗,如同一副泛黄的古画,这时宝相宝花忽然把手里已经不再冒着热气的茶水一饮而尽,出奇平静地坐着,没有出声,这时连江楼的声音如风般无踪卷过:“……人的一生不过是有如蜡烛一般,随手即可熄灭,脆弱无比,天下之大,似我这等修行之人,追求的是逍遥大道,岂可纠缠于区区情爱小道,这些只是属于凡人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可舍弃的理由。”
宝相宝花微微一顿,她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喜欢的男子,这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可是此刻她却觉得对方是陌生的,仿佛他看任何人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古怪的味道,其实这种感觉在从前也是有的,只不过宝相宝花从未这样清晰地察觉到而已,但是这时她却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感觉了,那是一种隐然的隔碍感,似乎在这个男人的心中,已经把自身与绝大多数人划分成了两个不同的物种,而这种突如其来的体悟,决不仅仅只是她的错觉……因此她就只能沉默,不过很快,宝相宝花就笑了,她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一面轻声问道:“莲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你的?”
连江楼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宝相宝花一眼,不过他的回答仍然是毫不犹豫的:“……在万剑山。”他的答案并不详细,但宝相宝花已经知道对方必是在自己初露端倪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这让她忽然觉得心情有些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她抿了一口温温的茶水,说道:“以前我刚开始觉得自己喜欢你的时候,以为自己很有可能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我其实已经很仔细地想了一遍,然后就确定了自己是真的喜欢你,虽然我也说不清楚我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喜欢你,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吗?还是你的修为?或者是你的容貌?又或者是你的性格?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每当在你面前的时候,就是我非常开心的时刻,以前我可不太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事情,不过后来看到梳碧和师映川,现在又认识了你,我就只好相信世上是真的有一见钟情这样的事的。”
宝相宝花微笑着,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这种姿态并不是故作平静,而是发自内心的,和她本身的性格虽然好象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但是却又并不给人突兀古怪之感,她向连江楼微微欠身:“莲座,我很喜欢你,所以在未来的时间里我会慢慢让自己更多更深地了解你,当然,同时也会努力让你也喜欢我,希望不会给你造成什么困扰。”
“……不会。”连江楼简单地给出了这样两个字,说罢,他揽袖而起,自顾自地朝着外面走去,宝相宝花没有跟上去,她把剩下的茶水喝了,一时间手指轻轻抚摩着光滑的杯壁,感觉着那种细腻与温润,心中忽然就有一丝轻微的刺痛,喃喃问道:“区区情爱小道……莲座,莫非人的感情在你看来,就只是‘区区’而已吗?”她抬头看向正走到门口的连江楼:“也许在你看来,你是对的,可是我还是想问一下,你对有些人还是有感情的罢,比如季叔叔,我二哥,还有师映川,还有平琰,而且还有莲座你的师父藏前辈,这些都是你的亲人,你对他们一定是有感情的是罢?而在这些人当中,映川应该是你最看重最亲近的人。”
连江楼的脚步暂且停了停,没有否认对方的话:“不错。”宝相宝花听了,深深看着男子的背影:“既然如此,那我就想问一个问题……莲座,你刚才说了,你追求的是无上大道,情爱于你而言只是小道,没有不可舍弃的,既然如此,想必人的其他感情对你来说也是一样,那么我想知道……”
宝相宝花似乎有些赌气地道:“那么我想知道,师映川对你而言,也是可以舍弃的吗?他可是你最亲近的人。”连江楼听了这话,神情不动,只道:“我曾经在映川拜入我门下之际就已说过: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
男人顿一顿,声音平淡地继续道:“……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