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钟易走后,空气短暂地寂静了片刻。

“我没有打扰你们吧?”许临渊问。

叶卿茶摇摇头,松开了手:“没有。今天本来就没有工作,大家都是来给辛夏怡庆祝生日的,更没什么打不打扰。”

许临渊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他不愿避开二人之间最该聊的话题,便直奔主题:“我回国不久,就去芸回找了你。”

叶卿茶眼前一亮,立刻问:“见到村长了吗?他可好?”

“见到了,村长身体很好。”许临渊顿了顿:“村长说,你很早就走了。”

“……是啊。”叶卿茶垂眼:“你走后不久,我阿爸就去世了。”

“阿卿,”许临渊皱了眉,“你从二零一一年开始,就在北州了吗?”

得到确切地答复后,许临渊深深地看着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电话?”叶卿茶不解:“你何时给过我电话?”

“在我走的那一天,”许临渊轻声说,“我把电话,夹在留给你的那些钱中间。”

叶卿茶指尖微微颤抖,她不可思议地抬眸,差点腿上失力没站稳。

好在她早已习惯了穿高跟鞋,还是稳住了身。

“这样啊。”叶卿茶敛睫:“我不知道,那里有电话号码。”

她忽然想笑,笑自己愚钝,又笑许临渊真的记着她。

许临渊能猜出个大概:“你没动过那些钱吗?”

“嗯,”叶卿茶给予了肯定的答复,语气里有些后悔,也有些傲气,“从未。”

看啊,许临渊,我把你留给我的东西,保护得很好。

这些年来,她在爱与痛的边缘徘徊,渴望有人分给她一点光。

即便再落魄,她也没有动过那一包信封里的钱币。

或许是有些幼稚,她当时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些钱,原原本本地交还到许临渊手里。

两千块钱,对于二零一零年的叶卿茶来说,是只在书本上看见过的天文数字。

现在,叶卿茶虽然可以随时随地拿出两千块钱现金,但那张信封里薄薄的两千块钱,一直被她放在自己的床头柜抽屉里。

叶卿茶很少去看那张信封,但她确实晓得,那张泛黄的牛皮纸就躺在她的身边,每日每夜。

发黄的纸张渗出墨香,纸币也因陈年累月的搁置而发潮。

每当她心累身疲,便打开来瞧一瞧,乐此不疲。

但也就是那张信封,时时刻刻提醒她,他们间的距离之遥远。

她一直知道,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从不仅仅是三千多公里那样的遥远。

身份,背景,阶级,财力……等等,都是距离的一种。并且,这其中任何一点拿出来,都比三千多公里的地图距离,来得更为现实和沉重。

他们都是成年人,不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所谓莽撞和炽烈的情绪,从不属于叶卿茶和许临渊这样的人。

真的有非你不可的事情吗?叶卿茶客观上是不相信的,可敌不过她主观上相信许临渊。

回忆永远青涩又美好的原因之一,或许也正是因为结局的无疾而终。

但叶卿茶是个执拗的人,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她偏要寻得一个关于结局的答案——即便头破血流,也在所不辞。

许临渊张了张口,声调有些压抑:“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想说,六年来我好想你。想说,只要看见与白水楼相似的村庄,就像见到了你。

可是,许临渊说不出来。

他并不是个言辞拙劣的人,甚至可以说天生靠文字吃饭,却在此时此刻显得苍白无措。

叶卿茶点点头,温吞道:“当然好啊。”

毕竟,以现在她的模样来看,就算不说富贵,也定是极为体面的。

叶卿茶有这个自知之明,一路走来的风雨,她暂时不想在这个地方说。

刚到北州的时候,叶卿茶在酒吧打工,短期内换了好多家店。

她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婊子还立牌坊,生得那副模样,姿态又讨好,偏偏端着不卖,演给谁看?”

是啊,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到底演给谁看呢?

她明明想要讨好,却又不能放下身段。

后来,有家酒吧环境不错,她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

虽燃还是偶尔会有人对她进行口头骚扰,但好歹也忍得下去,不再像先前的几家店,总有人无视规矩礼法,就算没喝醉,也想对她动手动脚。

她被打过,被骂过,被在脸上吐过口水,被逼着跪在地上给人擦过鞋,被扇了巴掌还要道歉。

她学会了低声下气,知道北州的老板都是天,她则是低贱的泥。

做错了事情,只有把自己蜷缩起来,噙着眼泪道歉,才能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直到那一天,酒吧的其中一桌忽然起了争执,慌乱间,一瓶酒飞了出去,直直地砸向另一个卡座的男人。

叶卿茶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挡在那人身前。

沉闷地一声“咚”,厚重的酒瓶砸在叶卿茶的脊背上,瓶子没碎,却疼得她直掉眼泪,直接跪在了男人跟前。

方钟易蹲下身体,朝叶卿茶脸上喷了口烟。

呛得她红了眼,溢了泪。

她委屈地看向眼前这个被自己救了的人,不敢埋怨他的“恩将仇报”,亦不敢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好不停地道歉说:“老板对不起,求求您了,别投诉我。”

这让方钟易很是恼火,他平生最烦别人低声下气,于是一把提起叶卿茶,抹去她脸上脸颊的脂粉和眼泪:“不许哭,看我。”

叶卿茶便不哭了,像只受了惊的幼兽。

害怕,却又不敢不看他。

那日她惊恐万分,脖子被方钟易掐着,像是一拧就要断,柔软无骨。

方钟易有些嫌恶,却又在她眸子里看见了些在北州看不见的东西。

他问:“你想要什么?”

叶卿茶拼命摇头。

她根本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在说什么。

她的职责,不过是端茶送水。

她为他挡酒瓶,也不过是因为,她负责的这块区域要是有顾客受伤,她一定不会好过。说不定,又会没了工作。

她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这个男人穿戴精致,非富即贵。

正因为她惹不起,所以也更加不敢让他受伤。

“您要是受伤了,我会赔钱的,赔很多,可我实在没有钱了。”叶卿茶不知道怎么说话,只好如实回答。

方钟易沉默地盯着她,宛若一头伺机行动的恶狼,在实行抓捕前,欣赏戴罪的羔羊。

“我好像,不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良久,他才开口:“很奇怪,你好像对攀上富二代没兴趣。但是,如果你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想在北州生存下去,就只有两个法子。”

“什……什么?”叶卿茶来北州几个月,是第一次听见这些。

她到底才十九岁,对知识有着本能的渴望,她想知道答案,便直直地盯着男人的瞳孔。

她一时间忘记了害怕,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眼前人天差地别。

“一,意识到自己是个漂亮女人。”

“二,忘记自己是个漂亮的女人。”

方钟易宽阔的影子笼罩在叶卿茶身上:“你想选哪一个?”

叶卿茶其实听得半懂不懂,但耳边忽然想起了许临渊在芸回大山的月亮下,对她说过的那一句话。

当年二十一岁的许临渊,曾经告诉过她,前者,是利用身份,后者,是忘掉身份。

“说话。”方钟易冷声。

叶卿茶又恍如隔世地记起来,当年许临渊也对她说过这两个字,言语里也是这种陌生的严肃。

“二……”她战战兢兢,声线都是抖的:“我选二。”

“你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会做什么?”方钟易问。

“芸,芸回。我的名字,叫阿卿…….不是,是叶卿茶。”叶卿茶腿发软,哭了:“我不会什么……哦!会泡茶,会做衣服,会绣花样!”

“芸回?”方钟易罕见地挑眉:“有意思,我从没见过芸回的女人,她们都像你这样窝囊吗?”

叶卿茶有些怒意:“我不窝囊!”

“哪里不窝囊,只知道低声下气。”方钟易松开了她,慢条斯理地摘下自己的手套:“以后,就用刚刚那种眼神,看你的对手。”

“什……什么?”

“快点去收拾东西,”方钟易站起身,“我给你一个自己挣命的机会。”

“啊?”

“听不懂吗。”方钟易身侧的男人,也就是后来的沈谅,笑了。

他朝叶卿茶吹了个并不色气的口哨,调侃道:“小叶子,你的贵人来了。”

沈凉是真正的斯文败类,总是戴着一副挂脖的眼镜,虽然女人无数,但好在为人很好相处。

这些年来,他跟方钟易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虽然过程坎坷,但好歹让叶卿茶活得不错。

叶卿茶从回忆的片段里抽身,朝许临渊笑了笑:“你的手机号,换过吗?”

许临渊摇头:“后来新办过一个号码,但旧的这个,我一直在用。”

“那我现在存,可以吗?”

“当然。”许临渊在她的手机上输入了两串号码,递回给叶卿茶,看着对方在备注栏上认真地打下了“许临渊”三个字。

然后,她按下了通话键。

许临渊一愣,随后,他的手机响了。

“这是我的。”

许临渊失笑,才发现自己刚刚竟把这事儿忘了:“好。”

“阿卿,你开车了吗?”

叶卿茶摇头,她今天是乘南屏的车来的:“没有。”

“我有。”

叶卿茶下意识联想了些什么:“不是,我……”

许临渊莞尔:“你什么?”

“我……”叶卿茶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跟蚊子似的。

许临渊明明没说他要送自己回去,叶卿茶,你自己跟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

叶卿茶内心叹了气:怎么又变得不会说话了呢。

“怎么几年不见,说话变得比以前还要小声?”许临渊弯起眼睛,黑眸深深,温和凛冽:“不是远近闻名的大设计师吗?怎么一点底气也没有。”

虽然像是调侃,但并无逾矩取笑之意。

听到这话,叶卿茶抬起脸。

虽然知道许临渊没有其他意思,但她还是一字一顿地答道:“底气,我是有的。”

许临渊失笑:“嗯,我看见了。”

他叹了口气:“我刚刚话没有说完,其实,是有事想要拜托你。”

“什么?”叶卿茶说:“能做的,我都会做到。”

“你家住在哪儿?”

叶卿茶报了个小区名字。

“那样巧了,我们就在隔壁小区,很近。”

叶卿茶很惊讶:“这样啊。”

她不知道的是,许临渊在北州各个区都有房,想住哪儿都是可以的。

既然叶卿茶住在那个小区,许临渊就决定,近期都住那儿。

“我的助理不在,我又喝了酒。所以,你等会能开我的车吗?”

“啊。”叶卿茶咬了咬唇:“他们都说,我开车有点慢。”

“慢点好,安全。”许临渊看了一眼手表:“就这么决定了,半个小时后,我在门口等你,可以吗?”

叶卿茶这了眨眼睛,内心盘算了一会,道:“用不着半个小时,我去和他们说一声,就好。”

“好。”许临渊微微颔首:“谢谢你。”

叶卿茶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等过了这走廊,她几乎要小跑起来。

但碍于身份和面子,加上穿着高跟鞋,她终究没有跑,但步伐比平时要快不少。

先前,即便是有大人物来了公司,她当时也没有这么急过。

南屏原本还想带她去第二场,但知道她是要跟许临渊走后,一时间比叶卿茶本人还要兴奋,让她赶紧去。

叶卿茶没找到方钟易,便托南屏转告他一声。

她快步走至门口,又放慢了脚步。

目之所及之处,停放着一辆线条流畅,车型优越的灰色轿车。

许临渊立于车身前方,似乎刚和人打完电话。

他抬眼见她,站在不远处,夜色里身形朦胧,即便不看脸孔,也是一副美人风骨。

风吹过,她裙尾摆动,宛若残蝶振翅,翩起又落。

“上车吧。”许临渊别开眼,坐进副驾驶。

叶卿茶甫一开门,调整好了座位,余光一撇,看见一样东西,

车门左侧的置物处,有一角手帕的影。

她微微一愣,来不及掩饰,许临渊都看在眼里。

既然如此,她也便干脆问了:“这是,我以前绣的那一块吗?”

“嗯。”许临渊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接着,他的语气委婉下来:“后来,再给别人绣过吗?”

他本不想问,可终是见了她,便收不住情绪。

叶卿茶下意识摇摇头。

但她随即又想到什么,再有些懊恼地,点了点头。

许临渊笑了:“既点头又摇头,什么意思?”

“刚刚答应给沈谅绣一块……”叶卿茶咬了一下嘴唇:“不过,是用来给他演戏用的,不是送给他的。”

对不起了,沈谅。

叶卿茶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不够仗义,这么快就把事情供了出来。

“许临渊,你可别说出去啊。”叶卿茶抬起脸,触碰到许临渊如深渊般漆黑的眼睛时,又心虚地低了下去。

“放心,我不会。”许临渊没有要她纠正对自己的称呼,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他有的是时间,让她自觉得地改过来。

二人刚刚见面没多久,有太多事情许临渊不知道。

他也看得出,叶卿茶在北州的道路,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即便她现在的地位,可以算是高高在上,惹众人景仰。

但就从谈吐气质来看,他确定了一件事。

从白水楼到北州,她从山间野雀长成了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