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岐看着这弟子,模样不是太熟,但是自己应该是见过,确实是运河帮子弟。至于为什么去天津,就搞不清楚。等他细问起来,那弟子才道:
“天津的弟兄送来个消息,似乎是大少的夫人在天津遇到了难处。据说是您家的大太太到天津拜访同窗,初时一切都好,可不知道怎么的,就惹上天津本地面一个大混混。那人看大太太的容貌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想要把大太太霸占下来,当自己的女人。本来这事不算什么,大太太认识人多,随便找谁都能把这事解决。可是大太太身边有个男伴据说有问题,是个不能见光的‘黑人’,跟他在一起不但不能报官,连找人帮忙都不能。两面打了一次架,那‘黑人’手底下很来得,打伤了二十几个混混,可是自己中了黑枪,人在医院里多半是不行了。大太太被困在租界,进退两难。日子一长,万一被密探包打听抓出来,事情就麻烦了。”
凤鸣岐越听心里越吃惊,一连串的消息就像是组合拳,打得他左摇右摆精神恍惚。按说关雅竹这个女人的死活,跟自己已经没有关系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随她去。他自己也认为自己的心能狠到这个地步,那女人就算再怎么样,也和他没关系,找她的那个王冲去管吧。
可是当这个消息真的传来时,凤鸣岐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坚强。他内心深处第一反应居然是:她会怎么样?她该怎么解决这一切?王冲那废物怎么那么没用,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叫哪门子大侠?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和关雅竹虽然没正式离婚,可是关系已经名存实亡,柳青青对自己天高地厚,肚子里还怀着凤家骨肉。从哪方面说,自己都应该好好对待她,对她一心一意,不能再去管关雅竹,那样对柳青青太不公平。可是理智控制不了情感,他内心对于关雅竹的担忧,却是怎么也控制不住。整个人一天都是魂不守舍的状态,做事情拿东忘西,哪也不是哪。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拉着柳青青的手诉说着自己的担忧以及抱歉,最后更是抬起手,朝自己脸上扇巴掌。
“我知道,自己不是人,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是没办法,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的想法,但是我可以对天起誓,对你绝对没有三心二意。就是……就是一想起这事,心里就放不下。我知道这话不好开口,可是不开口也不行,你家在天津,又是做买办的,肯定有自己的关系,能不能想想办法,找点人,帮雅竹一回……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如果你不愿意,或是没有人,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柳青青一笑,将一张车票推到了凤鸣岐面前。“看你那傻样,真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呢?别忘了我是记者,想要打听点什么事还费劲?雅竹姐的事我听说了,可是要说找人,我觉得就不如你自己去一趟。毕竟雅竹姐现在还是凤家的大太太,万一除了什么意外,凤家面上也没有光彩。我可不是那种只知道吃醋不顾大局的女人,为了咱们凤家,我不会吃醋的。其实我应该陪你一起去的,可是我现在这身子……是在事不方便。再说老爷子的身体不好,得有人照应,我就不陪你了。鸣岐你只管去,家里交给我就是。”
凤鸣岐心头激动拉着她的手道:“青青,我……我真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你是我的丈夫,还用的着跟我客气?”柳青青微微一笑,又嘱咐道:“到了那边万事要谨慎,千万别犯脾气。孤身在外免得吃亏,只要能把人带回来,花多少钱都行,我给你预备了一张两万大洋的本票,有这么一笔钱,我想什么事情都可以顺利解决,绝不至于闹出什么波折来。这钱是我自己的存款,没走凤家的账,老爷子不会知道。”
“这怎么行?家里又不是没钱。”
“家里有钱都是公账,动一块都有人看见,你自己花着不方便。到了天津你和雅竹姐好好说,把她带回来。不管有多大的仇,现在也该了了。女人是要哄的,你带着雅竹姐买点东西,吃点好吃的,哪不得花钱阿。你从小吃惯用惯,没受过苦,出门在外的,带钱少了可是行不通。拿着吧,我连人都给你了,还在乎这些身外物?还有件好事要告诉你,我在天津老宅的古董,已经托人运来,这一两天就到通州。里面很有几件好物件,老爷子看见一准欢喜。”
汽笛长鸣,巨大的轮辐开始转动,凤鸣岐看着站台上跳着脚,对自己拼命挥手的柳青青,心里莫名一软。他暗自考虑着:这次自己从天津回来,必须得改变态度,用尽一切方法对她好!不管心里这么想,至少表面上,要对让她感到自己心里只有她一个。自己过去做的事太混账,下半辈子就得用心还债。
站台上,眼看火车渐行渐远,柳青青停止了挥手,转身向外走。负责护卫的连壮忽然看到远处跑过来的曹莲,停下脚步想打招呼,柳青青却在身后吩咐道:“别打招呼了。她来晚了,说什么都没用。”说话间,手上轻轻摆弄着一串钥匙,那是进入凤家库房的钥匙,从这一刻开始,凤家的宝库对她而言,已经是不设防的区域。
车开动起来,凤鸣岐在头等舱内,心思控制不住又飞到了关雅竹身上。担心着她的处境,想象着她可能遭遇的危险,以及现在的下落如何。柳青青不在身边,就更没什么因素能打扰他思念关雅竹,本以为几个月时间的分别,会让他忘记这个女人。结果事到临头才发现,这种思念非但不曾减弱,反倒如同醇酒,越久越香,竟然一发不可收拾。
他想她!
这个想法很没出息,但却是事实。虽然他曾经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就算见到关雅竹,也是给她几个耳光,再好好嘲笑她一顿,让她知道谁才是靠得住的男人,最后告诉她自己爱上了柳青青,她关雅竹就算跪下来求自己,也休想回家。可是现在,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却是:见到她之后,不管她做过什么,都把她带回家去,好好宠着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凤鸣岐,你就是个贱人!她都给你戴了绿帽子,你居然还要她!还要不要点脸了?
下车时凤鸣岐心里如是骂着自己,但是心头雪亮,他不管再怎么自怨自艾,都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自己根本狠不下心去斥责关雅竹。就算她还是选择王冲,自己还是会不顾一切的来救她,不管付出多大代价,自己都要把她救出来,要说图什么,或许就是想要她欠自己的人情。至于这样的人情有什么意义,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
到了天津时,时间已是傍晚,以凤鸣岐平素享受惯了的行事风格,这时候肯定是先大吃一顿,再好好睡一觉,有天大的事,也是明天再说。可是今天,他没有一点享受的心思,匆匆吃了口东西,就按着运河帮提供的地址,向着目的地赶去。
那是一栋二层的小洋楼,按响门铃,走出来的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很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凤鸣岐也同样诧异,上下打量着这个开门的男人,难不成这是革命党的秘密据点?他压低声音道:“雅竹呢?”
“什么雅竹?这里是史密斯先生的家,你到底要找谁?”
“我叫凤鸣岐从通州来,是来救雅竹的。我知道你不信我,没关系,你进去问问她,她就知道我是谁。现在她的处境非常危险,我总得跟她见一面,才好知道怎么带她走阿。”
“你在说什么?我再说一次,这是私人住宅,而且你看清楚,这里是英租界!你要想找娘们,去旭街!日本地那边什么都有,这里都是体面人住的地方,你要是再不走,我们可喊巡捕了!”
正说话的当口,一个高大的白人,已经出现在中年人身后,以同样怀疑的目光看着凤鸣岐,用英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凤鸣岐连忙用英语回答道:“听着……我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有人给了我这个地址,说我的妻子被困在这里,外面有一群匪徒想要对她不利。我专程从通州赶来,就是为了解救她。”
凤鸣岐的英语口语很标准,而且那位贵族小姐教授的时候,格外注重他的口音。这种标准的上流社会贵族口音显然为他增加了几分说服力,白人打量了他几眼,推开自己的仆人,来到凤鸣岐面前。
“听你的口音,你应该也是个体面人,看在这口音的份上,我可以不给巡捕打电话,但是不会招待你进来喝咖啡。我可以告诉你,要么是你记错了地址,要么就是你被人骗了。这是我的家,从拳匪作乱到现在,一直都是。这里不是旅馆,也不欢迎中国人,所以你的妻子根本不可能在这里出现。你可以从通州赶来,证明很爱你的妻子,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去找警察,不要在这里白费力气了,再见!”
木门在凤鸣岐面前关闭,凤鸣岐抬起手,但最终还是退下了台阶。
不管这洋人说的是不是真话,自己现在肯定见不到雅竹。现在回想,自己也是太冒失了,什么都没了解,就因为一个消息就赶了过来,这似乎是太冲动了。在印度红头阿三充满怀疑的眼神中,凤鸣岐走出英租界,来到华界里,找了个路边茶馆,将几个茶碗摆开。过了时间不长,就有穿短打布鞋的汉子走过来,按着帮里规矩与凤鸣岐喝茶对黑话。
都有运河帮的关系,再加上十块大洋,很容易就打听到消息。天津既没有什么大混混惦记上一个外地女人,也没出过黑枪打伤一个武林高手的事。这件事压根子虚乌有,从没发生过。
一连来了三个人,都是同样的答案,凤鸣岐终于相信,自己这次天津之旅是白跑一趟。他现在不明白的是:到底是谁要把我骗来天津,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