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小小的意外,并不能影响广大宾客对于舞蹈艺术的热爱。士兵和刺刀,只是恐吓乐队却恐吓不住这些少爷小姐。像沈佩贞这种人当初是挂着炸弹准备当敢死队的角色,二尺半大褂子的大兵见的多了,这点场面又算得了什么?

雷震春的话语并没能引起恐慌,一干阔少小姐们看他的眼神里满是鄙夷不屑,沈佩贞招呼了袁鹰落座,与他聊起闲话,抱怨着他不该把一帮笨蛋安排到凤家门外,坏了人的兴致。又示意乐队恢复演奏,于雷屠夫就没人理会。

雷震春只会当兵杀人,于跳舞的事自是一窍不通,坐在角落里,让人送了酒自斟自饮。手指在腿上轻轻拍打,哼着“有一个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荒腔走板与酒楼里的旋律全不相干。

由八仙楼大厅临时改建的舞池,环境与正规舞厅相去悬殊。不过对这些充满热情的男女而言,有一个地方就可以,其他倒也不必太过讲究。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没找到合适舞伴的则坐在边上喝酒说笑,士兵以及雷震春,都被当成了空气。

与此同时,广大南货行内。

从凤家赶回商行的齐孝祖面色阴沉地望着面前的客人。那是个年纪只能做他儿子的年轻人,穿着打扮像是个学生,但是举止间总带着几分武夫模样。帝国新一代的情报人员,比起自己这一代差的太远了,他们不能让自己融入中国的环境里,让自己像一个中国人,又怎么能从中国搞到情报?

一群蠢材!

看着眼前的帝国特使,齐孝祖心里充满了鄙夷与不屑。没有礼貌的年轻人,在前辈面前居然如此傲慢,在日俄战争以后,国内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自以为强大,蔑视他们的对手,心中缺乏敬畏。帝国的未来如果交到这群人手上,早晚会吃大苦头。

心中转着念头,语气中也带了几分不满:

“非常遗憾,我虽然受邀进入凤府,但只是一名婚礼贺客。如果我胡乱走动,会让主家认为我不懂规矩,以后也不会给我进入凤府的机会。事实上如果不是你把电话打到凤府,我现在应该正在凤家与凤老爷一起品尝那道扒海参。凤家的厨师做那道菜非常拿手,在外面很难吃到。吃过饭我们可以一起喝茶闲谈,如果凤老爷和我谈的投机,我相信一定可以投机,我为这次定婚送上了一方端砚,足够获得他的好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成为朋友,在几次来往之后,我就有希望进入凤家的藏宝室,参观凤家的收藏,那枚扳指是否在凤府就可以了解清楚。强行闯入藏宝室,强夺扳指,那是盗贼的工作。情报人员是暗影里的舞者,不是阳光下的战士。不要把陆军的工作让我来承担。”

“齐木君,我很理解你的难处,但是也请你理解帝国的苦衷。袁世凯和帝国的合作始终貌合神离,虽然他和帝国签定了条约,但心中依旧怀有异志。他这次跟我们争夺运河帮,就是想要借助那些底层的苦力工人,给帝国在华经济布局制造障碍。他只是个军人,不是个绅士,做事的手段远比我们粗糙,齐木君不喜欢的行为,他完全可以做的出。我们必须抢在他之前,把运河帮控制住,所以在手段上,我们不能太拘谨!”

“只有正确的路,才能到达终点。欲速则不达。”齐孝祖或者说他的本名齐木道三不慌不忙。

“袁世凯的人现在也在八仙楼,我相信他们所使用的手段,与你所想要用的差不多。我可以和你打赌,这种手段只会让他离目标越来越远,而不是越近。扳指、运河帮、整个中国都将是帝国的囊中之物。但前提是一定要有充足的耐心。咱们国家太穷了,没几个吃过熊掌,我也是在来到中国后才有幸吃到这等美味。我问过那位善于烹饪熊掌的厨师,一只新鲜的熊掌是很难吃的,要想入口,先得要放足一年随后才能炮制。要想吃到美味的熊掌尚且需要一年时间,又何况是一个如此庞大的国家?心急是什么都做不成的,有耐心的人才能笑到最后,相信我,按我的方法做你才能吃到美味的熊掌,否则,就什么什么好东西也吃不上!”

凤鸣歧的舞是在日本时学的,但不是日本人教的。事实上日本人自己并不善于跳舞,道理也很简单,国民普遍没有三块豆腐高,跳舞样子难看得很,又怎么流行的起来。他的教师的是一位英国名门淑女,那种几百年名门世家培养出来的大小姐,对于舞步的要求,严格到几乎变态的地步。

在这么一位女士的指导下,凤鸣歧的舞步充满了大不列颠的绅士风度与贵族气息,在日本时就被称为舞场骑士。关雅竹的舞步则如同她的人一样,高贵典雅,步履悠然从容,与音乐实现了完美的契合。与那位英国贵族相比,水平并不逊色。

两人渐渐成了舞场中的焦点,一些人已经停止舞蹈,全都看着这两人。柳青青放开舞伴,跑去一边架相机,要抓拍这组镜头。凤鸣歧小声道:“雅竹放松,现在这么多人都在看着我们,雷震春、袁鹰都在,千万别紧张。你跳的越放松,他们就越拿咱们没办法。一会袁鹰说不定要找你来跳舞,你要做好准备。”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紧张。我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我这个未来新娘,肯定会尽好自己的职责,不会让你丢脸。”

“那就好,别看一连人围着酒楼,没用。我跟你说句实话,通州的北洋兵很多也是运河帮的人。我到时候护送你离开,保证他们抓不住你。”

关雅竹一笑,“离开?你要我去哪里?我们可是已经举行过定婚仪式了,我现在已经是你的未婚妻,你想赶我走,世伯也不会答应。”

“别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没错,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想错了。我说过,我已经退出同盟会了,现在只是给朋友们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就像运河帮的人互相帮助一样。像我这样的人,在京津一带不知有多少,雷震春可是抓不过来的。”

“所以……”

“所以我哪都不去。”关雅竹俏皮地一笑,配合着凤鸣歧的动作,来了一个华丽旋转,白色长裙如同莲花绽放。

一曲终了,趁着两首乐曲切换的空隙,袁鹰恰倒好处的出现,朝着凤鸣歧一笑,“弱侯,不介意我陪关小姐跳一曲吧?”

“那要看雅竹的意思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凤鸣歧还是放开了手,关雅竹与袁鹰随着音乐开始舞蹈,凤鸣歧并没去邀请其他女子,而是来到雷震春身旁坐下。“雷老总不喜欢跳舞?那您到这来,可是受罪了。这帮人今晚上可是要跳一个通宵的。连警察局那边都打了招呼,今晚上八仙楼不夜禁。要不您到后面账房里先眯一会?”

雷震春举起了酒杯朝凤鸣歧示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弱侯有心了,当兵的时候三两宿不睡都是常事,一晚上小意思没什么大不了。京城离通州四十里地,不远。可是规矩上就有些出入,放到北京城里,错非是大总统有特别命令,否则没人敢一闹一个通宵。到了通州就没人管,他们就彻底没了顾忌,玩的就格外欢。这帮人一生下来就没吃过苦,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做事也就没有分寸。有老辈的面子关照,谁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可是等到将来如何,就难说的很。反正按我看来,这帮人的造化大多有限,里面少不了要有几个败家破产的倒霉蛋。当然,这里面不包括弱侯,你是有大造化的,日后少不了要进京办差,飞黄腾达。”

“谢老总吉言了。”

雷震春看着凤鸣歧,“我这不是吉言,而是实话。通州警察署这堆饭桶捆在一起,也不及你一半精明。你这聪明劲要是用对了地方,想不发达都难。从前清到现在,聪明人我见过的多了,有的人成了事,穿金戴银封妻荫子。也有的人倒了霉,菜市口枪毙的里面,聪明人也不少。是龙是虫,关键看两字:机会。就像那说书的说的姜子牙,若不是遇到文王,一辈子也就是吊鱼的命。眼下就有桩机会放在弱侯面前,至于怎么选,就看你的心思了。”

凤鸣歧看看他没说话。雷震春道:

“我刚才的话,弱侯听见了吧?你是聪明人,有的话我也不用瞒你。京里的人什么都招了,但是通州的同党却说不明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谁。谁要是能把这个人挖出来,就是大功一件!至于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并不需要考虑。大总统有话,不管是谁查到就要严办,谁敢包庇他们一律同罪!就算是跑到租界,也要抓出来处决!我想着,在通州城里找人,最方便的莫过于运河帮的人马,弱侯与运河帮交情莫逆,这等于是现成的富贵送到你手。再说一句我不当说的话,若是这事让鹰少爷抢了先,你可就剩后悔两字了。”

凤鸣歧朝雷震春一点头:

“多谢雷老总栽培,我记下了。”

雷震春不再看他,眼睛转向舞池,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凤鸣歧说话。

“我在年轻时候也喜欢过一个女人,没有你的女人漂亮,但是也是我们村子里出名的美人。我为了她买新衣裳,去外面打杠子……这事在前清那个年头不稀罕。可是你猜怎么着,等我好不容易拿了钱回来,却看到她跟我们村子老财家的儿子好上了,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等到大总统做江山,我回乡葬母的时候,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还上赶着想来见我,被我手下的人一顿鞭子打出了门。那些过去看不起我的亲戚,也都上赶着来见我。我当时写了副对联:家贫穷,千把钩抓不来至亲好友,人富贵,万杆枪,打不散王八龟孙。好好想想我这句话,琢磨一下自己该怎么做。”

凤鸣歧道:“雷老总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尤其这对联写的好,一听就是人生至理。等我回家去一定得下下来,改日裱好了送给老总。您说了掏心窝子的话,我也得跟您交交心。我虽然在日本留学,可我不信洋教,只信命。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顺其自然最好不过,该我的我拿着,不该我的我不要。我现在有吃有喝,高官厚禄这些东西对我而言,其实就是那么回事。人都是往高处走,可是要为了往高处走拼命那就犯不上了。我不比雷老总敢打敢拼,也没想过大富大贵,守着自己媳妇过点舒心日子比什么都强。那帮乱党是敢杀人的,我可不想跟他们去玩命。运河帮那边我会安排人去查,有什么消息一准知会雷老总,其他的……还是算了吧。您看这光顾说话了,这曲眼看就完了,我得去把鹰少爷替换下来,他是受过枪伤的人,不能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