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公车
惊讶归惊讶,这几年来谭延闿已经给谭钟麟太多的惊讶了,再多上一两条也不足为怪谭钟麟并不是那种将孩子捆在裤腰带上的父亲,只要不造反他都可以忍受,况且孩子的本事越大就让他越高兴——官宦家的子弟自幼养尊处优,有几个能够独立门户干出一番事业的?现在看来已往同僚口中的那些年轻有为的官宦子弟跟自己的儿子相比起来,就犹如草包一般。至于造反,谭钟麟是不会相信自己儿子会造反的,谭延闿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虽然有些产业操作上的事情他是不愿意过问的,但儿子除了开始筹谋之外,后续都是交给有相应能力的人去实际操作,这点很让谭钟麟满意。
谭钟麟漫不经心的问道:“组安,你难道还要打洋人的主意么?在海外什么买卖居然能够获利这么多?”
谭延闿笑着说道:“父亲你还记得抵羊纺织厂的股东中有个伍轩仁么?他就是当年广东十三行中排行第一的怡和行伍家的后人,现在在美国发达了,孩儿就是想要借着他们伍家的力量在美国开展一些产业……我们不图他伍家的产业,也不占他们的便宜,而是平等的合作,我需要他们伍家在美国的力量来保证买卖的顺利进行,他们则和孩儿一起分享买卖带来的利润,双方各取所需。至于什么买卖这么有赚头,呵呵,说起来这东西父亲可能不太了解。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曾经描述过一种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黑油。可以燃烧,取名为石油,孩儿要做的买卖便是石油生意!”
“什么生意不重要。只要是正经生意就行了,这些你自己看着办,为父也相信你自己有分寸……”谭钟麟似乎有些累了,懒洋洋地说道:“不过你要切记,现在因为李鸿章月前弄得那个《上海条约》,京师这段时间非常不太平。加上眼前正是各地士子进京会试之期,半个月前有些士子集合起来弄了一个公车上书,动静挺大地,很多士子都签了自己的名字……”
“嗯?公车上书?!”谭延闿的注意力立刻被谭钟麟所说地话给吸引过去了。
“都察院没有理会,说是公车上书,其实也不算是,他们只是简单写了几个反对签约的条陈,然后后面落上了几十个士子的名字。后来又有不少士子到处联络,增加了一些,但相对于聚集在北京等着会试的举子数量来说还是比较少的。呵呵,湖南的举子也都找上门来了。来得是一个叫任锡纯地举人,说话举止都挺得体的。可惜!可惜……”谭钟麟说着就叹息起来了。
“是可惜了!他们都是读书人的种子,可惜是不辨形势,不明内里,不仅于事无补还将自己的前途也赔了进去……”谭延闿也叹了口气。他之所以一拖再拖,在广东磨蹭够了还去了武昌,在会试之前不到十天才到北京就是不愿意碰上公车上书。
谭延闿原以为半路上也没有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还以为历史上康有为和梁启超所发起的“公车上书”没影了,但没有想到这件事还是发生,不过好像规模比历史上的要小得多。听谭钟麟这语气,公车上书的参与人数不过才一两百人,这相对于上千准备考会试的举人数量而言,好像少了不少,历史上地数据好像是一千多人的。
“那个任锡纯倒是个人才,见你不在便对为父说了很多……很在理,不过连都察院的翟鸿禨这样的清流都对此退避三舍,为父又岂会有所言语?若是放在四十年前碰上了这些事,说不得为父也会随他们到都察院请愿,可惜现在什么都晚了!”谭钟麟有些叹息地说道。
“这次会试主考是裕德和张百熙之流,并非徐桐等迂腐之辈,对于这些学子会试应该不会太大影响的,只是怕在殿试上碰到一些人,不过好歹只要合格也是点了进士拿不拿状元也就无所谓了……”谭延闿见老头子颇有些伤感,便出言安慰道。
“组安,这《上海和约》到底还是皇帝没有用玺,朝廷内外也都争执颇多,合肥回来后是在西暖阁跪了半天,只是力劝用玺将和约生效,军机处诸人除了翁同龢与李鸿藻之外,皆都请用御玺……你说句实话,这和约是非签不可么?”谭钟麟有些期盼地说道。
谭钟麟虽然没有像谭延闿这样在甲午战争中参与的多,但是他也曾是清流出身。说起来真正的清流官员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固执,不过谭延闿可以理解清流官员,尽管在某种角度而言清流官员是他在政治上的潜在敌人,不过就他所接触的王懿荣这种非常纯粹的清流官员,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好感——他们是一
的知识分子,就是在某些时候看不清形势而已。
父亲的问题让谭延闿沉思良久,最终谭延闿还是摇摇头说道:“其实这是日本最大的让步了,与其说是那四艘战舰带给他们的压力,倒不如说是列强对他们有着现实的威胁!精明的日本人应该可以看得出,北洋水师经过三次大战之后,水师最优秀的海军将领,尤其是那些‘远’字号战舰上的管带,除了叶祖珪、林泰曾、邓世昌还活着,方伯谦疯了之外,其余全部阵亡,战舰现在还开得动的就剩下靖远一艘。战舰到还是小事,关键是缺乏高级将领还有合格的水兵,北洋水师幸存下来的水兵也可以,但是操纵像白朗古这样的战舰他们还很欠缺,要知道以前一些重要位置还都是洋员来操作……反观日本他们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虽然他们战死的高级将领也不少,但是他们有着比北洋水师更加完备的军官培养流程,除了原本地二线战舰军官可以补充到一线来之外。他们还有大量地后备军官。若是白朗古这样的战舰被日本买去了,他们有着操作此类新型战舰的丰富经验,可以立刻上手形成战斗力。而北洋……半年之内不可能对日本怎么样地,反而还要防备日本战舰的袭击……”
谭钟麟点点头,儿子说的这些他是不太懂的,不过他知道北洋水师里面确实有不少洋人来操纵战舰,而日本的战舰大多比北洋水师的战舰要新,像白朗古几乎就是日本吉野地翻版。白朗古对于日本人来说不过是另外一艘吉野罢了,可是对于北洋水师来说可是全新的战舰。
“组安,你说日本人怕列强为父是信的,列强不都是保守中立么?”
“哼哼,它们会保持中立?也许会吧,不过日本人是不会将自己的国运押在这种模棱两可之间的猜测上,陆奥宗光和伊藤博文对于那四艘战舰倒不怎么担心,对于鸭绿江的刘铭传更不会在意。他们最担心的便是遭到列强的军事干预!湘淮两军怎么样,恐怕日本人比李合肥自己都要清楚,日本在战前在中国散布了大量地间谍,就连天津机器局总办明知道日本是北洋大敌还照样走私军火给日本。再加上朝鲜淮军土崩瓦解,若不是刘铭传到的及时。恐怕盛京都给弄丢了……”
谭延闿不屑的说着,不过半天发现自己走题了便思索了一番继续说道:“在上海和谈之时,李经方曾经发来电报说陆奥宗光拒绝了俄国喀希尼提出的要保证‘俄国在朝利益不受损失’……俄国在朝鲜哪里有什么‘利益’,不过是战争之时孩儿建议用朝鲜地一个出海口换取俄国人的帮助,俄国人为正在修建地西伯利亚大铁路想这个出海口都快要想疯了,大清在朝鲜一败涂地让俄国人的出海口也成了泡影,俄国人便想着法去赖日本人去了,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陆奥宗光并不知道那个时候李鸿章和俄国人私下里达成的口头协议,不过俄国人突然出手让日本人一日三惊,担心如果再这么下去会惹怒列强、至少是俄国出兵的危险。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英国公使金登干好像无心的提出了关于英国认购日本战争债券偿还方式的问题,金日元因为中日两国海战和朝鲜战局的缘故,与白银兑换的价格从一点五降到了将近二点五的水平,英国人怕吃亏才会有此一问……”
“父亲,是孩儿建议李经方带陆奥宗光上舰参观,以增大日本的压力,不过陆奥宗光却借着这个机会将赔款从五千万两调低到了三千五百万两,这不过是借坡下驴而已。列强到底会不会出兵干涉,孩儿无法估计,但是在上海陆奥宗光和随后到来的伊藤博文确实是受到了列强似有似无的压力,再加上列强在这个时候不断的向远东增派战舰,尤其是俄国派出的战舰数量几乎是战前的一倍还多,现在飘在远东海面上的俄国主力战舰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已经超过了英国。日本和俄国在朝鲜问题上形成争执,日本人不愿意将到嘴的肉吐出来和俄国人分享,这就更加加剧了两国之间的敌意,所以日本以举国之力发动战争最终以尽快达成和约为主结束了战争。”
在甲午战争爆发后,列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了远东,其中反应最为激烈的便是俄国和英国。在战争前俄国在远东的舰队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吨位上都远逊于英国,可是在短短的时间内,尽管英国派出了六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开往远东,但俄国则是大举增兵远东——主力战舰数量增加一倍,而吨位平添三倍有余,这两个数字之间的不同说明俄国人派来的舰队毫无疑问都是质量非常高的战舰,尤其是那艘排水量达到一
一等铁甲舰,这是中日两国主力战舰都望尘莫及的。的贪婪,日本人虽然拒绝了俄国的要求,但是依旧心理上退缩了……
谭钟麟点点头,听了他儿子的解释后,总比听那些大臣人云亦云要好得多,毕竟儿子在这次战争中参与的事情实在是太多,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评判起来更加令人信服。
谭钟麟苦笑的说道:“组安。最近很多大臣都在上书反对在《上海和约》上用御玺。希望能够继续与倭人作战到底,也有不少大臣到为父这里来,希望能够联名上书……为父在这个时候接替李鸿章成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现在看来似乎有些不是时候啊!”
“至于皇帝签不签《上海和约》,这恐怕里面会涉及到宫闱内事……清楚形势是一回事,面对现实是另外一回事,国人愤慨固然是大势所趋,不过掌握御玺地却不一定是皇帝……”谭延闿冷冷地笑道。
谭钟麟听后沉默了,说道:“组安。你迟迟不回京师逗留广东、武昌,也是为了躲开任锡纯这样的人吧?!”
“《上海条约》适逢京师会试,面对这样一个空前耻辱的条约,读书人若不有所举动是不可能地。孩儿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正统的读书人,事有经权通变,对此也就有了合肥和常熟之别。合肥固然有错,但常熟岂能无过?!更何况合肥、常熟不过是棋局中的两枚棋子罢了,何去何从依旧操于对弈者之手。孩儿不愿面对任锡纯等人,不过是不想做这棋子任人摆布罢了!”谭延闿说道。
谭钟麟点点头说道:“你还可以躲,但为父是怎么也躲不掉的,这个棋子为父是想当也得当。不想当也要当!”
“沈文定公曾有句话:‘仗总是要打完的!’,不过在孩儿看来这句话并不正确。同治三年合肥曾书信于恭邸和文祥:‘鸿章窃以为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鸿章以为中国欲自强则莫若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若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甲午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输了,但我们必须准备好下一次,下一次我们要把国运抢回来!”谭延闿双眼坚定的说道。
谭钟麟听后想了半天叹了口气说道:“是为父已经老了!合肥此言胜为父多多,组安此言胜合肥多多。为父此生纵然比不得南皮、合肥,空座这直隶总督,但终归有个儿子能够胜过他们,为父也就知足了!”
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三日,紫禁城内年轻地光绪皇帝在歇斯底里的发泄了数天之后,最终在群臣的催促之下,几次哭闹还是在《上海和约》上加盖了御玺,至此《上海和约》正式生效,甲午战争算是花上了一个句号。
就在《上海和约》加盖御玺的第二天,直隶一带狂风暴雨倾泻了三天三夜,无数树木被连根拔起,电线杆被吹倒,农田屋舍损毁严重……突如其来的暴雨所造成的种种灾害结果陆续被传进了紫禁城,满朝文武皆无人色……
三月十日,就在会试大比的前两天,四百五十七名来京参加科举会试的各省举子再一次联名上书,康有为主笔洋洋两万余字《上今上皇帝书》被递到了都察院,要求毁约集全国之力与倭寇周旋到底。在京师地大街上只要有官员的马车轿子经过,便会有众多举子围上去垂泣请命,力拒《上海和约》,惹得街市上众多百姓围观,以至大街小巷皆不能行。
这些举子们现在仍然不知道光绪皇帝已经在和约上签字盖玺,军机大臣孙毓汶、刚毅和徐用仪在得知举子们再一次发动了声势更加浩大的公车上书之后,立刻派官员前往都察院,严禁接受上书。孙毓汶等举动被举子得知后,立刻号召起来要大闹孙毓汶等官员的府邸,吓得都察院官员连忙劝阻,以和约签字用宝为由,好歹劝阻了举子们地过激行为。至于孙毓汶在得知情况后,吓得立刻称病紧闭宅门自此不再上朝。
因为谭延闿的特殊地位,联名上书地举子第二次找上了谭氏在京城的住宅,希望能够请到谭延闿这样曾经深受太后和皇帝共同赞赏过的举子一起来联名上书,以此增强号召其他举子的声势。不过此时的谭延闿已经住到了城外的灵寄寺去了——“我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些士子,他们是对的,而我也是对的,在这件事上没有对错之分,只怪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我更多要为以后去努力……”谭延闿落寞的对着方榕卿说道,而妻子紧紧攥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