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四十六章 士大夫

“郑公,天都山非同昔日,西夏驻有重兵,若是孤兵深入,恐危矣,”司马光道,不能说他没有道理,郑朗烧了一回,但那时不同,元昊带着西夏主力在攻打麟府二州,郑朗这才取得石门堡大捷,火烧天都行宫。现在还能复制么?

“君实,且听我说,庆历之时,西夏可以扬长直入到陕西内腹,甚至张元献策,一度建议元昊兵指京兆府,但现在可否?”

范仲淹的筑堡寨办法是一个笨办法,未必很管用,大道小道那么多,能一一守住吗?即便郑朗在怀德军蚕网式的防御,西夏还能从小道潜入,**百姓。堡寨越多,驻守的兵士必然增加,陕西元气一直没有恢复,固然与用兵有关,也与这么多堡寨有关。但有利就有弊,自府州到秦州,漫长的边境线上分散着密密麻麻几百个堡寨,西夏可以骚扰,想扬长直入那是不可能了。

怕司马光一时想不明白,郑朗索性进一步的解释:“自从西北诸多堡寨一一矗立后,西夏依然屡屡入侵,却不敢深入,对我朝伤害就不会很大,只是疥癣之痛,虽痛虽让人气愤,不能运摇我们宋朝,那怕是陕西的根本。虽用费惊人,然主动权渐渐向我朝倾斜。出兵天都山,西夏必然会报复,但反过来想,我朝就是求安,西夏能给我朝一个安吗?只能动用下策,以杀止杀,互比伤害,看那个国家人口多。那个国家经济发达,钱帛充足。物资丰富!”

司马光想反驳,但也茫然。不可能与老师进行狡辨的,那么得说一个道理,国家对梁氏母子并不薄,要岁赐,重新给岁赐,说一年二十几万,乃是银子。乃是绢,何止二十几万,再说宋朝自己儿经济也困难呢。要册封国主,马上册封国主,要绥州,马上同意以最小的代价交换绥州。中间虽有郑朗一些谋略,至少放在桌面讲道理。宋朝做到仁至义尽。刘沟堡事件,宋朝还容受着,若一二再,再二三,除了以杀止杀,还能怎么办呢?

郑朗一笑。若说苟和派,司马光也算是一个。将他安抚好了,苟和派所带来的危害,会减少三分之一。

司马光迷茫的眼神看在郑朗眼中,放在心里。未说,继续道:“其二。没移族投奔我朝后,一些亲近没移族的兜岭北部诸族陆续遭到没藏氏与李谅祚打压,生活困窘,多次派人潜入我朝要求投奔,因顾忌,我朝再三拒绝。这些部族自折姜会开始,一直散落到天都山一带,既然梁氏不给我朝脸面,撕破了脸,还要顾忌什么?这些部族就可以利用。”

司马光低声问:“没移氏……”

郑朗有些惆怅,道:“算是我欠亏了她……若此次立功,我在陛下面前保举她的家人,当成补偿吧。”

这是明智的做法,但司马光想到那个女子对郑朗的情义,也有些怅然若失。

郑朗呆了呆,继续说正事,道:“第三,我划分了各部司职责,仍因为改制,兼领了西府半年多,对西府事务眼下还比较熟悉,并且西府有晦叔,有子华,他们不会对我掣肘。”

“旸叔也不会,”王安石插了一句,暂时他与陈升之还是共穿一条裤子的。当然,吕公著与韩绛不用说了,至于富弼因病多半不能来西府处理事务,就是来,富弼大半还会支持郑朗的,相反,郑朗自己所在的东府因为文彦博,还有赵抃,他是独行侠,也未必全力支持郑朗,幸好唐介死了,不然郑朗在东府做事实际很困难。

不过随着吕公著任枢密使后,也许赵顼不认为有什么,高滔滔对赵顼说赵祯小看了她,真要没有赵念奴这个把柄在高滔滔手中抓着,师徒数人,皆名列高位,高滔滔一点不忌惮,那是不可能的。

至少西府这边没有问题,难的就怕三司。

三司使是吴充,他是欧阳修的儿女亲家,这个亲家也没有多大关系,例欧阳修与王供辰,后面的吕嘉问与吕公弼,吕公弼暴怒之下,将吕嘉问逐出吕氏家族,王安石兄弟等。况且吴充在郑朗知杭州时,有过提携之恩,他仕途第一桶金就是在杭州挖来的,后来郑朗与吴育关系默契,也能算是好朋友,即便对欧阳修,郑朗后来做得也不薄。吴充默然主要原因还是蒋之奇与彭思永,这两人用他女儿与欧阳修扒灰的事攻击欧阳修,偏偏又有才华,下放后吏治突出,郑朗因爱才再度提携,未将两人调回京城,但做了一些调动,给予重用。就事论事嘛,这就疏忽了吴充的感情。对此吴充有些小不快,见到郑朗的面,十分冷淡。

过了很久吴充才化解开心结,赵顼也在成长,直到来年,隐隐看到吴充对郑朗那种冷淡,才说了一句,朕问过有首相之资,郑公推荐过你。意思你连这个坎都迈不过去,如何做首相。

那时吴充才感到惭愧,由此以后,对郑朗心悦诚服,亦被传为美谈,王旦如何保举寇准的,两者做法十分类似。

现在还不行,一旦大规模用兵,三司必调动物资,这就是不美的地方。

郑朗也未说,出兵天都山,再烧西夏天都行宫,必须从长计议,不到冬天是不行了。又说道:“第四,莫要小视了这三人组合,若组合得当,可抵庆历四大将巅峰时期(指老种、狄张王四人),王章二人欠缺的就是实战经验,种谔可以弥补,最担心的就是种谔傲气太盛,这个问题也不大紧,我写一封信慎重嘱咐,种谔不敢不听。”

“这个章楶非是王韶,缺少磨勘……“王安石有些迟疑,说王韶。能理解,郑朗推荐后。王韶履历逐一查出来,就是一个文弱书生,遍览陕西大部分地区,甚至跑到河湟吐蕃诸部招摇撞骗,端的是一个猛人。有没有军事天赋看不出来,但这个磨练有了。章楶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能怪王安石。

就包括郑朗对狄青印象太好了,实际王韶父子,章楶与狄青相比较。有可能狄青仅能与王韶的儿子王厚相当,比起前二人,恐怕稍稍欠缺。特别是这个章楶,那是集宋朝所有名将于一身的超级怪胎,不要说狄青,就是潘美、王全彬,那怕是杨业。都未必是其对手。郑朗将狄青与章王相比,公平地说,略有些抬高狄青,尽管狄青比后两者名气更大。

章楶不但军事上是怪胎,科考官场上同样是怪胎。爷爷章频反对刘娥,赶回老家。章楶只好做为平民来科考。这个连富弼都倒下去的科考,对于章家人来说,差一点成了走过场。章惇不用讲了,人家一考不提,再来一考。两考皆名列前茅。章楶亦是如此,他来到京城参加省试考。报了名,却传出父亲在魏州吃了官司,天大地大,孝道最大,得到魏州替父亲打官司,只好向礼部请假,俺替父亲打官司去了,大约不能来参加考试,还请诸位大人原谅。礼部诸官只能放行。

章楶去了魏州短短不到一月时间,不但打赢了官司,将父亲救了出来,还将父亲带到京城,及时赶上省试考。这么匆匆忙忙的,居然还考了一个省试考第一。京城一干知道内情的大佬瞠目结舌,这种成绩虽没有取得殿试前三,也注定前途光明一片,因此放到陈留县做了知县,与郑朗一样,连勘磨期都省了。

然后在史上一路通畅,一直顺利地做到转运使,吏部员外郎,结果有些悲催,遇到高滔滔,一脚踢到西北,高滔滔也没想到,因她这一踢,一个伟大的传奇开始。

王安石肯定不知道这些的,至少眼下章楶绝对不会放在王安石眼中。

地位悬差太大。

就象史上邵雍肆意地往王安石身上泼污,说大程与王安石谈话,训斥王雱,方与参政论国事,子弟不可预,姑退。然后王雱象一个小瘪三样乖乖退下。真是奇怪来哉,虽说宋朝比以前情况好,仍然是一个阶级层次很森严的国度,不要说大程,就是五位先生一起来,面对王氏父子,也不敢怎么样。休要说训斥了,估计前面训出口,后面王雱未必敢用打狗棒将大程打得满嘴找牙,至少一杯茶水泼上,将大程扫地出门,还指望性格张扬的王雱学乖孙子?难道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地位的原因,王安石记性好,记住了这个名字,但对章楶仍不大了解。

“介甫,放心吧,”郑朗一笑,章楶是少了官场上的磨练,但与军事有何干系,此人就是一个百年难见的军事天才,到了西北,马上就建功立业,与王韶的磨练无半点关系,虽在仕途上初露头角,但今年四十岁了,智慧已经成熟,能派上用场。又道:“此人我看好了,就象当初看好你们一样。”

“郑公,你当初对介甫有些偏心。”王安石不服气地说。少年时想不到,后来与司马光意见相左,想到郑朗收留自己的条件是将司马光请来,心中多少有些耿耿于怀。

郑朗哈哈一乐,道:“介甫,你吵架那么厉害,若不找一个伴儿,我如何能受得了?”

三人同时大笑,至少在这一刻,三人再无芥蒂。

郑朗又道:“正好,陪我一道去状元楼。”

“去哪里做什么?”王安石脸色古怪,状元楼附近乃是京城有名的红灯区,这师徒三人一生很少去妓院,故不解地问道。

“拜访一个人。”

“谁?”

“江佐余。”

“那个京畿晚报的主管?”

“就是他。”

“好,”王安石道。报纸的舆论作用越来越大,均输法是自己发起来的,也要舆论支持。

三人走在路上,郑朗又道:“介甫,君实常劝我,欲速则不达,你也要切记啊。有的不能急,最好与我商议。”

“国家如此,我怎不急吗?”

“不对。夫子说少年可惧,不怕少年穷。就怕少年不努力。国家也是如此,不怕国家困窘,就怕君臣不努力。我来京城,分为两手准备。一为短时迅速救急,乘势将一些弊端改正,二为做长期打算。实际以前就一直在努力了,比如培育良种,大肆开垦。粮食产量就会增加。民以食为天,粮食必须要解决。”

司马光额首,道:“这是我对郑公最敬重的地方。”

“仅是其一,新商税执行了,大家看到一些好处,虽纠纷也是值得的,但有没有想过。一旦工商业更发达,对国家经济会产生多大的良性督进作用?此其二。数家报纸发行,言臣机制恢复,二次保荐制度,自民间到朝堂,皆产生有效的监督机制。官场风气会不会转变?这都是隐形的,看不到的,但长远发展下去,量变产生更大的质变,必对我大宋产生很深远的影响。”郑朗不是表功。也不需要在两个学生面前表功。司马光说他做得激进,王安石抱怨他保守。说一说,三样变化皆是很长远,一是粮食,二是财政,三是官员风气。而且做得很隐蔽,能说保守或者激进?

主要各自太忙碌了,事务多,两制权利加大,司马光同时还要兼管着修通志,王安石是郑朗在中书重的臂膀,平时缺少交流。碰面次数多,但相聚在一起交流时间却很少。因此每次交流,郑朗皆耐心地做他们工作,又道:“介甫,君实,你们知道的,因为有那件事,所以短时朝廷敢用我。终有是一个限度,功劳越大,陛下不忌惮,群臣也会说话,我早迟要退去相职。那么政务交给谁?实际在我心中最理想的模式,就是你们二人团结起来配合,互补长短,即便吕夷简在世,也未必及你们二人联手之功。可你们常常争执,让我如何放得下这颗心?”

王安石与司马光对视一眼,无言。

郑朗也不急,至少这几年内自己不会下去,慢慢来,只要他们二人明白自己良苦用心就行了。还有那个恶梦,党争,多半也不会发生,有争,但不能称为党争。

过了一会,王安石问道:“那么第二个安排呢?”

郑朗答道:“第二个安排乃是一些思想指导,庆历四年战争,涌现许多表现突出的兵士,许多兵士因上了年龄,退出行伍,我打算请一些老兵,将他们散到各个团指挥里,传授一些实战经验,以及自己的体得。”

“这个好,”王安石道。庆历战争已过去二十多年,要么南方有些战争,西北也有,可是规模很小,如今军中多以新兵居多,老兵很少了,上了战场未必靠勇力,还有经验,其重要性不亚于勇力。

“介甫,还有呢,虽这些兵士退出行伍,国家安置倒也妥善,他们对朝廷比较忠心,顺便让他们鼓励兵士保家卫国,明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士气也会提高上来。有了士气,有了改制所带来的强化训练,有了一些前辈的经验,军队战斗力必会提高。”郑朗道。军队改制出台了许多措施,不仅是针对裁兵的,主要还是重组,以及选拨制度,团指挥使要来西府考核,指挥使也要考核,就连军国的十将也要考核,每年由各自的指挥使监督,各小队兵士比拼弓马箭术格斗术,最勇猛者方可担任十将。逼迫大多数兵士为了上位,强化自己训练。

王安石与司马光额首。

这个争议不是很大,但两人有些疏忽其中政治教育的意义。

来到江佐余家中。

乃是一名举子,省试考中,可两次殿试考皆未中,后来成立京畿晚报,因其文章写得好,又有些组织能力,让晚报的几十家主人找了出来,领手晚报的主编工作。

郑朗来,与他做一次交流,不能确定,通过交流确定一下。那就是采访制度,允许十几家报纸的编辑向各个官员采访。似乎有些难度,等级社会,这些编辑地位低,朝廷给了他们刊登士子稿子的权利,但面对面时,对官员有没有畏惧感,不得而知。若畏惧感不重,郑朗就拟一道诏书,向天下颁发。实际等于是加大报纸的舆论监督权。也就是说,如江佐余面对自己,不但敢交流,也要敢于发问,对自己回答不满意的地方,还要敢于诘问。

郑朗将来意一说,司马光与王安石有点儿当机,诚惶诚恐的江佐余更是直接傻眼,大半天道:“郑公,郑公,我,我那敢哪。”

“你先试一试,就从我与介甫、君实开始。”郑朗安慰道。

江佐余依然在发呆。

“喝口茶,冷静一下,”郑朗再次安慰。

江佐余大着胆子说道:“那小的能否问郑公关于西夏残害刘沟堡,以及那个均输法的事?”

京城消息灵通,刘沟堡残变也传到江佐余耳朵里。

“行啊。”当然,郑朗不可能全部讲真话的,有的半遮半掩做了回答,这也让江佐余喜出望外了。

几天后,报纸将这次问答刊登,引起轰动。但朝中有些大臣反对,认为这样破坏了制度。郑朗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诸位担心什么?”

还是有反对声音。

连曾公亮都产生怀疑:“行知,你著儒学,讲名份尊卑,若是推广开来,是否失去了尊卑体制?”

曾公亮说得很委婉,看似是小事一桩,性质与阿云案类似,关健是背后的东西,不是怕自己见不得光,而是担心失去士大夫高高在上的身份与地位。

郑朗答道:“明仲,何为父母官,乃是百姓之父母也,若子女的遇到不解地方,难道不能向父母提问吗?”

“还是不同的,”曾公亮道。有时候官员与百姓交谈,也可以提问,但那是赏赐,我爱民了,与百姓进行了一两回平易近人的交谈!现在正式让报纸的编辑向官员提问,终有些不同之处。

有争议,就得妥让,连赵顼也产生了兴趣,加入进来。作为人主,可不会管士大夫是否高高在上,当初赵匡胤兄弟无限的放大士大夫的地位,如今已隐隐形成一些危害,更多监督只是好事,争执到最后,同意了郑朗提议,但一家报纸只得有五位采稿人员,不然每一个人都来问,大臣们也不要做事了。而且其采稿人员必须有举子以上的功名,以免沾污了士大夫的身份。同时士大夫有权拒绝采稿,也有权不回答采稿人员刁难问题。发稿后,更不得对采访的官员进行攻击。等等,作了一系列的限制。

不过就是如此,在宋朝出现类似的记者制度,已经破了天荒。

就在大家为这件新奇事物争议不休时,王章种三人的调动不知不觉地完成。

章楶来到京城中书报到,让郑朗喊了过去,密语良久。

当然,章楶提前一点风声也没得到。听到郑朗完整的计划后,目瞪口呆。郑朗道:“质夫,你怕了吗?”

“没有,还有王知军与种将军。”

“就是,也未必会执行,若执行,我会刻意抹杀你与王知军的功劳,将功劳归于种谔身上。”

章楶再次目瞪口呆。

郑朗看着他的表情,微微一笑,心里道,暂时不能给你们太多太多的军功,不然你们一辈子就钉在武臣的耻辱柱上啦。未解释,但下面一句话章楶就听明白了,郑朗又说道:“质夫,去了怀德军后,替我代一封口信给王韶,让他这段时间除了备战,处理州务外,还要抽出一些空暇,多读书,你也是。若功成,我会替你们保荐,让你们回京参加制科试,然后将你们调入馆阁担任一年半载的馆阁职位。”

章楶还听不明白,那就不是后来的妖人了。深施了一个大礼,说道:“郑公,我岂敢负郑公重望。”

“去吧。”

“喏。”

郑朗目送着章楶离开,然后看着天上的云朵,夏天到来,秋实还远么?这个黑夜太漫长了,整整快六年时光,终于快到了天色拂晓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