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琥珀

太平州正事开始。

陆续两万他州的劳力赶赴过来,管饭吃饱,还有钱可拿,来的劳力情绪比较高昂,不排斥。

从灾民中抽了抽,几个所有成年人,以及十五岁以上的少年全部参加。

三万七千多人,共有三万一千人挤了进去。

但真正劳力不多,许多老年人包揽了杂事,一些妇人与少年人劳动力很让人怀疑。宋人能吃苦,非是郑朗所能想像,一担泥一百多斤,正常的劳力就象挑得玩一样,有的力气大,说能挑起六石东西。不过妇人与少年人显然不行。

本地原住民,郑朗只安排了一万五千人,劳力足矣,可是百姓热情空前高涨,最欢喜的是那些大户,圩挑起来好啊,桑麻有了,粮食有了,城中的房价也就有了。

前面一开工,地价最高的涨到一百亩近百缗钱。

真的有许多大户发了财。

还有的是冬闲,贪图工钱,结果挤了一下,比去年的劳力还要多,最高时达到两万五千人,低时也有两万人。

人多进展速度快,可弊端也多。

每一天消耗的粮食就达到一千石,不能只吃饭,还有一些下饭的菜,咸菜、蔬菜,少量的鱼肉,柴油盐醋,御寒的热姜汤,药材,工棚,钱用得仿佛流水一般。

管理有些混乱,幸好去年积累一些经验,一些人去年管理过,磨练了一下,可以再度抽出来,让他们代为管理。

还是时有混乱发生,郑朗不得不再次驻扎在圩堤上,也是做样子的,给百姓一点信心,起带头作用,不是去年了,今年九圩遍布全州三县各处,呆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发生最不好的事。

外地过来的民工因为不熟悉,又不便管理,郑朗做法很简单,分了一分,按照工作量分配下去,多少工程,多少个工。让他们自己协调。

也是一种开放式的管理方法。

在这上面,做得比较成功。

你们不勤快,十五天的事做了二十天,我也不急,反正人手比想像的多,那么只能拿十五天的工薪,十天做完,五天休息,同样发十五天的工薪。并且郑朗信用好,分配公平,还有……问鬼!

鬼魂都相信他,何况是人!

但内部的劳力出现问题,还是灾民。

心情低落,劳力良莠不齐,不能按照工作量分配,那样对灾民不是很公平,一方面以工代赈,一方面给他们一个适应的环境。

可这种做法错了。

大多数人很勤奋的,但里面有少数人仍然很不好。

流民多是确实无着落,也有少数人是拈轻怕重,近一年内多次遇到机会,或做佃农,或做雇工,嫌活重了,嫌待遇轻了,不愿意做,一直流浪着。

到了太平州,知道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可是郑朗的做法,让他们看到漏洞,有人一天挑两百担土,自己挑一百担土,却是一样的工。渐渐改挑五十担,四十担。

开始人不多,但就象传染病一样,越发作越厉害,连带着原住民有一些人偷起懒。

郑朗也做了一些措施,比如拖一拖,不仅对抗,也是让灾民认清事实,北方的官吏为了打发这群流民,胡说八道,但不是如此。再比如有意默视其中几十个不安份的闹事,做狠厉处理。再比如让那五千户百姓夹于其间,他们是既得利益者,十分关心,起一个带头作用。但是他们没有监督权,一两人也就算了,都是四五等户,说不起别人的。渐渐多起来,再也忍受不住,禀报了郑朗。

问题很严重,于是郑朗再次以工程量计工,划成一个一个片,让他们自己推选领头人,督工记工。表现好的妇人,可以记八分工,大老爷们表现不好,也可以记六分工,三分工,一分工。若是原住民,特差的那种,驱逐出去,省得浪费粮食。灾民随他,但有言在前,明年官府会只进行少量资助,他们维持到秋后的口粮、农具、日用物资,甚至耕牛,全在这份做工的薪酬上。

允许你整天不做活,睡到明年开春,有的吃有的喝,但过了这之后,那怕用手耙泥巴,无人过问。不服气,可人是你们自己推选出来的,别人全服,为什么你不服?

王安石道:“此法十分妙。”

“不是妙,此法着了法家末道,长久还要以儒术治理。何谓儒术?内圣外王,以仁为本,以义为节。”但说完了,郑朗表情不是很好,儒家是这么说的,而且儒家也为中国的国教,事实变成什么情况?内王外圣!以义为本,以仁为节!仁的爱人,圣的安民,成了少数人蒙骗愚昧老百姓的有力武器、虚假的口号。何必要在制度上考?只要真正做到内圣外王,以仁为本,以义为切,爱人爱百姓,安人安百姓,国祚一千年太远,可来一个五百年六百年的,不会不可能!

老百姓,永远是刍狗。

抛开这想法,又说道:“故中庸通篇多是在说德,可是中庸以三分为体,中和为发,夫子后裔看到夫子多次提及中庸,于是撰写《中庸》,仅说了德就无法解释清楚,因此《中庸》往后写得很单薄,往往让人不知所云。德是本,利乃节,有德有利才是完美的中庸一个分支体系。”

不仅是德利之中和调济,还有其他的种种方面。

“但也好,这让我们能更加了解人的人心,人性。无论国家、吏治、建设、战争、犯罪、学说、工商、农业,都是以人为主体的。想知道人,就得知道人心与人性,不知道人心与人性,就无法修中庸。”

“喏。”四个少年狠狠点了一下头。

人性在儒学中占着重要的地位,天人合一说得含糊,孟子直接说人性善,荀子说人性恶,甚至释家也来凑热闹,说人性是白纸,后天沾上各种色彩,郑朗的人性观点不同,他认为人一生下就带着复杂的人性遗传,有为了个体生存强烈欲望观,以及为了整体生存的道德约束观。象天地由阴阳组成一样,是互对互生的,起跑线与智慧,从出生起就各有不同,但后天影响更加主要,两者结合,才是一个人善坏真正原因。

这种人性观,才更加接近真实与完美。

自从来到太平州,一眨眼近一年半过去,发生许多事情,有好的一面,有不好的一面,让他们深受启发,更能理解郑朗所说的人性观。

虽说还小,若是现在,将司马光与吕公著直接外放,很有可能勉强做一个合格的县令了。

也是吕夷简最想看到的,可政见不同,思想不同,三儿子越来越有出息,但也滑向他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这个喏字说完,中庸开始正式修撰。

没有马上为它写文章,先将所有前代各个儒学大师写的相关章句整理出来,这会当作依据与论证,同时在整理过程中,吸纳前人的思想学说,进一步对自己思想进行反思。

……

问鬼最大的好处不是问出案件的真相,丁老三之死,是插曲,郑朗提前也不知,不然不可能坐视丁老三被害的。最大好处,就是一种折服,对圈圩产生莫大的帮助。

不然这么多人,手中的官吏又少,会出现许多麻烦。

至少鬼都相信了,有一些比较难缠的不敢惹事生非。

一座座长堤渐渐从平泽而起,冬天也到了深处,落了一场小雪,与江南的那些小桥人家一样,落得很销魂,落地即融,只有在一些旮旯里才见看到一丝倩影,十分害羞地卷缩着美丽身姿。

一艘小船找到郑朗,施从光夫妇与魏十娘从船上跳下来。

魏十娘说道:“郑知州,要不要感谢我家?”

魏大娘急得要捂她的嘴巴,事情没有做出来之前,不准说的。

郑朗微微笑道:“不会,相反,明年到时你家应当感谢我,我是一个不喜欢沾人便宜的人。”

“明年啊,”魏十娘不解地眨着大眼睛。想不通,想不通的原因就在她中的一个小包里,递了过来,说道:“这是我家替你搜罗来的。”

郑朗打开一看,有一些事物,也就是各地产的糖霜。

糖霜不是白砂糖,而是冰糖,但不是后来的冰糖,现在的砂糖更不是后来的砂糖。先削去皮,用碾舂出糖汁,用甑蒸透,取尽糖水,再投入釜煎,仍上蒸。这就是砂糖大约制作过程。糖水榨尽后另加生水重榨,可作酸醋,是制砂糖的副产品。

蒸出的糖水放入瓮中,使其自然阴干其余的水分,产生结晶,这才是糖霜,一瓮中品色各有不同,堆叠假山者为上,团枝次之,连缀生小颗块者次之,沙脚为下。或者以紫为上,深琥珀次之,浅黄者又次之,浅白为下。大小不等,有几两的,大者还有近三十斤一块的。

不过时间很长,从耕者到成品出来,最早要一年半时间,迟则近两年。

还需要人工操作,大瓮盛放,就是产糖霜的地区,大户人家也不过拥有几十瓮而己,小户仅一二瓮,没有地方盛放这么多瓮。虽利厚,成本也高。要么制作砂糖,但价贱,想养活三四万人,不大可能。

所以听到甘蔗二字,包括赵祯在内,不知道郑朗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养的不是一百人两百人,是几万人。这两年内还必须让他们有的住,穿暖了,吃饱了。

想不明白,只好问。包括问鬼。

但人还没有来。

拿起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霜,在阳光下,琥珀色糖霜闪着柔和的光泽,就象一个个紫水晶。

放在嘴中尝了一下,制作成本很高,周期长,然而味道丝毫不亚于后来的那种白色冰糖。

魏十娘又说道:“好贵的。”

利虽大,可官府要征税,还要进贡,因此制作者不多,全国不超过五千户。有的地方被进贡与税务所逼,最后只好开糖坊卖糖,不是糖果,而是糖浆,白色的糖浆是未蒸过的,甜味稍淡,称为生糖,浅红是蒸过一次,深红是蒸过两次的糖浆,称为熟糖,越深价越贵,也越甜。这个很普遍,太平州不是主要甘蔗产地,州城里还有一家糖坊。

因此糖霜价很贵,即便郑家,几个娘娘也不敢将糖霜当零食吃。

郑朗没有说什么,看着施从光道:“运来了没有?”

“全部到齐。”

“好,我们过去看一看。”

坐上了船,看着一条条长堤,郑朗也有成就感的,忽然想到了一事,对四个少年说道:“你们说一说,土出于水上,是什么?”

“师!”王安石道。

“能以众正,可以王矣,刚中而应,行险而顺,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吉又何咎也。象不象?”

能率众人伸张正义,可以做君王(也可以指成大事),九二阳爻居中间,上下有六五阴爻相应,出义兵而顺民心(也可以指做大事),虽然对天下有危害,而民众愿意追随,吉祥,哪里有灾祸。

这是师卦总解。

确实很象郑朗圈圩之举。

“才来是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否(出征要严明军纪,否则打不好仗),是不是很象?”

“象,”四个少年全部兴奋地围过来道。

郑朗围圩之前,先处理张家六虎,临江寺,又拉拢人心,恩威并用,也是一种严明军纪。

接着又往下议论,第二爻是帅军执法公正,吉祥无患,故君王多次嘉奖。也象今年春天,朝廷许多人夸耀。到第三爻,领兵要出师了,有成功的可能,可也有车载尸大败而回的可能,凶险。灾民到来,情况又很类似。第四爻是偏师驻扎在左侧,无祸。灾民来了,只好出奇招,以奇辅正。有没有祸,还没有得到灵验。

“郑大夫,那么这一卦揭过后,是不是到了比卦?”严荣问道。

“是,经过这样的大开发,太平州的潜力几乎全部被挖了出来,税务会逐年增加,百姓繁衍起来,人均收入又在下降。于是又成了外有隐伏、盗,内有为众、为吝啬之势(师上坤下坎,比上坎下坤,坤为地、母、布、釜、吝啬、均、子母牛、大舆、文、众、柄,坎为水、沟渎、隐伏、矫揉、弓轮、忧、心病、通、月、盗、下首等),必须齐心协力,不然太平州百姓反而有了灾难。但必须我们在太平州将师这一卦翻将成功,否则换一个知州过来,出台一个新的州策,这一卦就彻底消失了,也没有下面的比卦。”

“是很有理唉,”严荣惊喜地叫道,又说:“那么能不能用易解释所有问题?”

“易只有六十四卦,虽然很实用,但还不能完全解释所有的问题。但大多数问题,若有足够的智慧,就可以用易来解释了,例如我朝,你们再想一想是什么?”

“晋。”王安石又道。

宋朝对内实施文治,恰似为母,为文,外面遭受契丹欺侮,为戈兵,所以为离,上离下坤,正好是晋卦。

“你认为我朝有晋这样平安的卦象?”

“那是……”

“国与国之间只是利用的关系,时友时敌,别当真,当真了,那是对不起咱们的祖宗智慧。不仅没有永久的朋友,兵戈之事也时常发生,若准备以和为贵,学墨家,甚至自己国家老百姓没有吃好,去养白眼狼,孟子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什么叫白眼狼?”

“忘恩负义之辈。”

“那叫无父,禽兽也。”四个少年答完,全部嘻嘻笑了。

“恐怕连禽兽都不如。”这个话题郑朗不想再谈下去,对内为王,对外为圣,从宋朝就渐渐开始,很沉痛的一个话题。又问道:“你们再想一想?”

“是比。”

“正是,内里文治,外面却有一群凶狠的强盗,也是我朝的心病,还是下首的野蛮人凌居其上,正是比卦。所以同心齐力,危机不大,一旦内部分裂,国家就凶险了。”

这样说,易经太神奇了。

没有那么神奇,但易经的朴素唯物论观,有很多地方极有参考价值,至于当作卜卦算命的来用,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比如火药成了鞭炮,指南针成了测量风水宝地的罗盘,同样是让人感到沉重的话题。

到了芜、湖县城,郑朗进了一个作坊,很大的一个作坊,又是让郑朗哭笑不得的事,原来想将它挪到城外,节约成本,可考虑到城的将来,还是将它扎在城中,仓库,作坊,一共圈了一百多亩地,全是花了三十多缗钱一亩买下来的。现在没有派上用场,可一个角落里戒备森严。

丝织技术放开,这项技术郑朗不打算放。

灾民要安置,只好用巧法,偏师,但师卦第四爻又说,偏师按照兵法出之,无咎,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按照兵法出之,那么有没有咎呢?

别人那么多的钱,也要看到回报。

也要很厚的回报给予朝廷,多少堵住一些大臣的嘴巴。

所以必须封锁。

也是被逼无奈,本来不需要这么做的,包括这个大作坊,也不想设,因为灾民,不得不设,设定严密的计划,全部推倒了重来,是什么样的滋味?

这才来到码头上。

运来大量四、明良蔗,气候相近,因此选这个品种移载。

很多的,一船又一船。

抬到大作坊里。

随后几天,又雇人挖了深坑,将甘蔗放在坑中育苗。一共是四千亩苗地,将当地人吓坏了。

苗地四千亩,到了大田会有多少?

而且新的问题上来,制糖霜,别看州库里有钱,但那点钱不够周转,制砂糖利薄,一下子这么多,必然影响价格,利更薄,不大值,或者卖糖浆,那更不可能。

看不懂,不过由于郑朗表现的神奇太多了,想不通,也没有人质疑。

……

圩渐渐快要圈好。

王昭明又来到太平州,找到郑朗,抱怨道:“早知道如此,某不当回京。”

其实是喜的,这样跑叫宣旨,差旨,是恩宠。若留在太平州不让他回去,那叫外放,外贬,性质截然不同。

郑朗呆在圈堤上,条件很简陋,可茶具还是有的,让江杏儿沏上茶,道:“王内侍,这一趟前来何事?”

“恭喜郑知州,陛下有旨,让你官奉原职,并且迁你为龙图阁直学士。”

江杏儿大喜,那可是直学士!整个宋朝类似或超过这个馆阁职务的官员不会有几十人。

可郑朗忽然色变,道:“你请转告陛下,臣不会受之!”

“为何?”

“陛下漠视人命,其错一也。为平衡,贿赂臣子,其错二也。我与陛下多次交谈,陛下应知臣不是这样的人,却用官职贿赂臣,其错三也。难道陛下嫌这段时间太过清静,想让臣也学学一些言臣,来一份份上奏批评陛下吗?”

赵祯,不要弄错了,你若做得太过火,石介等人能抽你,俺也能抽你!

PS:因读者要求,顺便说一下,赵元俨小婢因争风吃醋,在宫中放火,将崇文馆里许多珍贵藏书,字图一起烧掉。高滔滔就是高太后,宋英宗想纳第二妃,央请曹太后,赵祯与曹太后亲自说情,高滔滔坚决不同意。宋神宗变法时,高滔滔是最大反对者,直接将孙子宋哲宗关起来,神宗刚死,与司马光合伙将宋人用无数将士鲜血打下来的几座重要城池送给西夏人。又将蔡确流放岭南而死,开了先河。于是哲宗上台后,新党报复,更操蛋的向太后加辈报复新党。最后能生存的全是蔡京之流心狠手辣之辈。宋朝完了。没有金人入侵,也完了。这就是史书上称赞的女中尧舜高太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