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个,”唐小米站起来,指了指易遥手中的笔记本,“下午上课的时候我要用哦,你快一点抄。”

易遥抬起手腕看看表,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明显没办法抄完。而且下午是数学和物理课。根本就没有化学。

她把笔记本“啪”地合上,递给唐小米,然后转过去对齐铭说,“上午落下的笔记怎么办?”

齐铭点点头,说,“我刚借了同桌的,抄好后给你。”

易遥回过头,望向脸涨红的唐小米。

目光绷紧,像弦一样纠缠拉扯,从一团乱麻到绷成直线。

谁都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直到唐小米眼中泛出眼泪来。易遥轻轻上扬起嘴角。

心里的声音是,“我赢了。”

被温和,善良,礼貌,成绩优异,轮廓锋利这样的词语包裹起来的少年,无论他是寂寂地站在空旷的看台上发呆,还是带着耳机骑车顺着人潮一步一步穿过无数盏绿灯,抑或者穿着白色的背心,跑过被落日涂满悲伤色调的操场跑道。

他的周围永远都有无数的目光朝他潮水般蔓延而去,附着在他的白色羽绒服上,反射开来。就像是各种调频的电波,渴望着与他是同样的波率,然后传达进他心脏的内部。

而一旦他走向朝向望向某一个人的时候,这些电波,会瞬间化成巨毒的辐射,朝着他望向的那个人席卷而去。

易遥觉得朝自己甩过来的那些目光,都化成绵绵的触手,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抽出响亮的耳光。

被包围了。

被吞噬了。

被憎恨了。

因为被他关心着。

被他从遥远的地方望过来,被他从遥远的地方喊过来一句漫长而温柔的对白,“喂,一直看着你呢。”

一直都在。

遥远而苍茫的人海里,扶着单车的少年回过头来,低低的声音说着,喂,一起回家吗?

无限漫长时光里的温柔。

无限温柔里的漫长时光。

一直都在。

放学后女生都被留下来。因为要量新的校服尺寸。昨天男生们已经全部留下来量过了。今天轮到女生。

所以男生们呼啸着冲出教室,当然也没忘对留在教室里的那些女生做出幸灾乐祸的鬼脸。

当然也不是全部。

走廊里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坐在长椅上的男生,翻书或者听MP3,借以打发掉等教室里某个女孩子的时间。

阳光照耀在他们厚厚的外套上。把头发漂得发亮。

齐铭翻着一本《时间浮游》,不时眯起眼睛,顺着光线看进教室里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翻开屏幕,是易遥发来的短信。

“不用等我。你先走。我放学还有事。”

齐铭合上手机。站起来走近窗边。易遥低着头拿着一根借来的皮尺,量着自己的腰围。她低头读数字的样子被下午的光线投影进齐铭的视线里。

齐铭把书放进书包,转身下楼去拿车去了。

开门的时候母亲破例没有满脸堆着笑迎上来。而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明显心不在焉。因为频道里正在播着国际新闻。

她的兴趣是韩剧里得了绝症的妹妹如何与英俊的哥哥交织出旷世恋曲。而世界上哪个地方被扔了炸弹或者某个国家面临饥荒她根本不会关心。

齐铭记得有一次也是全家吃好饭在一起看电视,播到新闻频道的时候正好在说中国洪水泛滥灾情严重,当时母亲一脸看到苍蝇的表情,“又来了又来了,没完没了,不会又要发动我们捐钱吧?他们可怜,我们还可怜呢!”

说了没几分钟,就换台到她正在追的一部韩国白烂剧,看到里面的男主角因为失恋而哭得比娘们儿都还要动人的时候,她抽着鼻涕说,“作孽啊,太可怜了。”

齐铭匪夷所思地望向她。

依然是横亘在血管里的棉絮。

齐铭换好鞋,走到沙发面前,问,妈,你怎么啦?

母亲放下遥控器,“你老师早上打电话来了。”

“说了什么?”齐铭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倒了杯水。

“说了什么?”可能是被儿子若无其事的语气刺到了,母亲的语气明显地激动起来,“你一个上午都没去学校,还能说什么?”

“早上易遥昏倒了,我带她去的

医院,又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儿打点滴,所以跟学校请了假了。”齐铭喝着水,顿了顿,说,“请了假了老师也要打电话啊,真烦。”

母亲口气软下来,但话却变难听了,她说:“哎哟,你真是让妈操不完的心,小祖宗。我还以为你一上午干什么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她昏倒了关你什么事儿啊,她妈都不要她,你还要她干嘛,少和她们家扯上关系。”

齐铭回过头皱了皱眉,“我进屋看书了。”

母亲站起来,准备进厨房烧饭。

刚转过身,像想起什么来,“齐铭,她看病用的钱不是你付的吧?”

齐铭头也没回,说:“恩,我付的。”

母亲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你付的?你干嘛要付?她又不是我的儿媳妇。”

齐铭挥了挥手,做了个“不想争论下去”的表情,随口说了一句,“你就当她是你儿媳妇好了。”

母亲突然深吸一口气,胸围猛得变大了一圈。

林华凤在**躺了一个下午。

没来由的头痛让她觉得像有人拿着锥子在她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凿。直到终于分辨清楚了那一阵一阵尖锐地刺激着太阳穴的并不是幻觉中的疼痛而是外面擂鼓般的敲门声时,她的火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她翻身下床,也没穿衣服,直接冲到外面去。

“肯定又没带钥匙!逼丫头!”

她拉开门刚准备吼出去,就看到齐家母子站在门口。

“哦哟!要死啊!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啊你!就算不害臊这好歹也是冬天好伐!”

齐铭妈尖嗓门叫着,一边转身拿手去捂齐铭的眼睛。

林华凤砰地摔上门。

过了一会儿,她裹着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厚睡衣拉开门。

头顶是冬日里早早黑下的天空。

大朵大朵的云。暗红色的轮廓缓慢地浮动在黑色的天空上。

学校离江面很近。所以那些运输船发出的汽笛声,可以远远地从江面上飘过来,被风吹动着,从千万种嘈杂的声音里分辨出来。那种悲伤的汽笛声。

远处高楼顶端,一架飞机的导航闪灯以固定频率,一下一下地亮着,在夜空里穿行过去。看上去特别孤独。

易遥骑着车,穿过这些林立的高楼,朝自己家所在的那条冗长的弄堂骑过去。

其实自己把校服尺寸表格交给副班长的时候,易遥清楚地看到副班长转过身在自己的表上迅速地改了几笔。

易遥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没有说话。

手中的笔盖被自己拧开,又旋上。再拧开,再旋上。

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匕首,易遥一定会用力地朝着她的后背捅过去。

飞机闪动着亮光。慢慢地消失在天空的边缘。

黑夜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空中小姐一盏一盏关掉头顶的黄色阅读灯。夜航的人都沉睡在一片苍茫的世界里。内心装点着各种精巧的迷局。无所谓孤单,也无所谓寂寞。

只是单纯地在夜里,怀着不同的心事,飞向同一个远方。

其实我多想也这样,孤独地闪动着亮光,一个人寂寞地飞过那片漆黑的夜空。

飞向没人可以寻找得到的地方,被荒草淹没也好,被潮声覆盖也好,被风沙吹走年轻的外貌也好。

可不可以就这样。让我在没人知道的世界里,被时间抛向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