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这雨下起来,也让天气陡然又冷了下来,闹市的酒肆之中,贺若弼独坐窗前,自饮自酌,他已经将家眷安顿好,接下来就是报考了,可惜天公不作美,刚刚报名完,走在街上,天上就下起雨来,看这阵势,到明日天明也是不会消停的,贺若弼无法,只得到这家客店之中饮酒小憩。
此时黄昏已经过去,小窗岔开露出的一角天空,深黑之中透着淡淡的蓝,泥土的腥气已经被大雨冲去不少,贺若弼就着一碟小菜,喝着黄浊的醇酒,回忆起自己的过往,不由得觉得恍若隔世……
贺若弼勋门世家出身,其父是西魏、北周的武将贺若敦,以武勇善战而闻名,屡屡与南朝大战,保国祚安稳,然而就是这样一员大将,最终却因为言语之间冒犯了大冢宰宇文护而被逼令在家中自尽,那个时候……贺若弼已经加冠,那一天贺若弼记得很清楚。
大冢宰的命令下来之后,父亲遣散了家中的僚佐,把自己关在房门之内,饮下了毒酒,贺若弼撞开了大门,看见他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挤出一抹笑,对贺若弼说,他这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平定南朝,然而却实现不了。他还说,他就是因为这张嘴而获罪,让贺若弼从今往后谨言慎行,而后就咽下了气……
贺若弼想到这里眼眶微红,这是他从小崇拜、视若天柱的父亲啊!宇文护那老贼却无视其父的功绩,说杀就杀,贺若一门为宇文氏拼死效忠,最终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
贺若弼饱读诗书,见识广播,而且勇武过人,自认可以撑起贺若家的门户,他只需要一个机会,然而就是连那么一个机会,他也找不到,满朝权贵,也只有一个齐国公宇文宪愿意征辟他,如今连宇文宪这么一个最后的指望都被丢进了大牢之中,贬为庶人,他的出路被堵死了,他心内彷徨无比……
直到他听说投降齐国的表兄杨素大获齐主信重,他心中这才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杨素和他们贺若家有亲缘关系,贺若弼得要称呼杨素的父亲杨敷一声舅父。
汾州大战之时,舅父杨敷被齐国大将段韶、高延宗擒获,而在此之前斛律光和韦孝宽会战与玉璧郊野,表兄杨素为齐军所俘……想不到杨素到了齐国之后居然另有一番机遇,伴驾在齐主身侧,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传回北周朝中也是引起过一阵轰动的。
就是这条消息给了贺若弼一丝希望,杨素只是一个纯粹依仗武勇的人,虽然粗通文墨,但不如他,如果连他都能占得如此大好前程,那他贺若弼又为什么不行呢?
而后他更加积极的打听关于齐国的一切,听说齐主给那两个叛周归齐的鲜卑部落酋领优待,又听说从前被齐将娄睿俘虏去的周国膘骑大将军杨檦如今在燕州掌兵,权同刺史……
这,给了贺若弼越来越多的信心,他最终决定抛弃北周投奔东边的齐国,宇文家待贺若家凉薄至此,还有什么好再为他们效命的?贺若弼冷眼旁观、对比两国前途之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齐国这些年虽然国势衰颓,被北周压着打,但齐主高纬掌权之后,一改前朝弊政,整顿朝野上下,而且大纰任用汉人世家出身的官员,大规模的赈济灾民,充实府库、军备,推行法制,这就是明君之姿呀!
而齐国本身坐拥天下膏腴精华之地,若不是高氏长久以来的弊政使得齐国积弱,又怎么轮得到北周掀起战事?怕是玉璧那边还得每年派人在河面上凿冰呢。
再看看周国,虽然坐拥关中、巴蜀等战略要地,但毕竟人口稀少,严格来说实力并不如齐国,之所以这些年能够稳压齐国一头,一方面是坐拥险关雄城,有恃无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周国推行府兵制,战斗力还是比较可观的,而北齐的鲜卑甲士们战力在急剧退化,除了晋阳六坊的鲜卑百保,周国并不惧齐国。
但这只是暂时的,因为高齐的老底子就在那里,并不是摆在那里好看的,齐国的人口比周国、陈国加起来都要多,随着齐国的改革深入下去,国势逆转是绝对的,而反观北周,调动二十万兵马就已经是艰难无比,若是倾尽全国之力,勉强可以凑足四十万甲兵,而北齐光是六镇就有超过二十万之众的兵马,若是如北周一般全盘推行府兵之制,并且加速汉化规模,那可以调动的力量想想就觉得恐怖!
段韶和斛律光在汾州、河东大败宇文护,是不是也可以看成齐周两国国势的逆转掉头呢?高齐有盛世景象,再过二三年,齐国府库已丰,甲兵已足,届时齐主若是西征,周国还能跟当年一样像挡住高欢一样挡住高纬吗?未必吧……宇文护怎么能跟宇文泰相提并论?只有枭雄才能战胜另一个枭雄,大周也只有宇文泰可以做高欢的对手,而周国还有枭雄吗?宇文邕……他还有机会翻盘吗?
贺若弼摇摇头,无声苦笑,纵使宇文邕可以翻盘也来不及了……齐主的国策十分狠辣,贺若弼眼光过人,从一些残余消息之中瞥见了未来。对内,齐主逐步将盘踞在朝野地方的鲜卑残余清除出去,选贤任能,推行汉化,致力于改革,抓紧一切时间壮大国力,充实府库,招募士兵,使民生复苏,国家安稳……对外,他与突厥订盟,与南朝结好,以战马资源笼络南朝,以财帛器物使夷狄归心,拉拢南朝,意在牵制周国,收拢契丹、靺鞨,意在遏制突厥、高句丽扩张态势,一招招一步步,一步不错,成就了现在这种局面。
目前这盘棋才下了一半,等齐主这盘棋下完,大势已成,就真正的会形成雪崩之势,四海之内,再无抗手,一统南北也只是时间问题。
有这样的战略眼光,这就绝不是那种吹捧出来的庸碌之君。他贺若弼要名垂青史,建功立业,当然要站在最强大的那一方,贺若弼又不傻,既然总要找一个效忠的对象,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一个好一点的主子呢?
贺若弼自负才华,且通晓内政,兵事也精通,当得起文武全才之称,下月考举,就是他一鸣惊人,名动天下之时!贺若弼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一颗心越喝越烫。
忽然,隔壁的几个士子喝醉了,在那里高谈阔论,云天下如何如何,朝野诸公如何如何,还有的,在那里畅谈国势,推测来日齐国治国安邦的方略,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一个人的才学见识,通过简单的谈吐就能展露出来。
贺若弼佯装喝酒,却仔细听了几耳朵,发现这些士子大多都是眼高手低之辈,说起国家大事仿佛头头是道,却没有几句话是抓住重点的。
有的说国朝失策,年节前契丹杂胡闯祸,事后朝廷不责罚也就罢了,还加以安抚,对契丹诸酋加官拜爵……这不对,应该严厉斥责打击,让他们从今往后不敢作乱才是,这些夷狄之辈,鲜廉寡耻,那有什么忠义?唯有以力镇压,打过两三回,还怕他们不自己坐上囚车来向天子告罪吗?
还有人讨论起国朝大势的时候,说天子欲振兴图强,但碍于鲜卑诸卿的压力,不好放开手脚,还说当朝权贵祖珽和郑宇虽然有治国干才,但缺乏魄力,若是他就如何如何……
简直就是孩子说出来的话,幼稚的令人发笑,果然是寒门出身,学问或许有,可这见识委实太浅薄了一些。
如果贺若弼在考场之中的对手就是他们吗,那根本就不用担心,他稳拿第一啊!
如果他都拿不了第一,那肯定……绝对是有黑幕!
有细雨从窗外飘进来,冰凉的水汽让他喝酒喝的烫红的身子为之一爽,正打算再叫一壶就当提前庆功的时候,有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辅伯,真的是你?我的老天……
“我还以为看错了!”
贺若弼端着酒壶的手差点没拿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