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地牢里,空气里充斥的腐败的霉味,木梁上有耗子疾驰而过。
铁链子哐当哐当的响,然后木门咔吱的呻吟一声,打开了。
“齐国公,尉迟大将军来看您了……”门后面,小吏躬着腰,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旁边是一名顶盔贯甲,看着十分英武不凡的将军。宇文宪听到来人是尉迟迥之后,崩紧的身躯又悄然放松了:“是你呀……”
来人是印象中的那个样子,方脸浓眉,紫棠色的面庞……尉迟迥是皇兄宇文邕的心腹之一,最起码,他这次来绝对不是为了要他的命。
“陛下让我来看看殿下,殿下可还安好?”尉迟迥对于宇文宪表现得很恭敬,这固然是敬重宇文宪的身份,也是认可了宇文宪的能力,老实说,宇文宪虽然败了,但是其军事才能在大周依旧属于最顶尖的那一列,连赋闲在家的王轨等老将军也对他赞不绝口,大齐这次来势汹汹,段韶、斛律光、高长恭、薛孤延等名将尽出,宇文宪可以打到最后那一步,全身而退,已经十分不容易。
“孤很好,孤只是担心家中的母亲,她大概已经知道我被押进大牢里了吧,希望皇兄替我照顾好她,另外,劳烦告诉我母亲,我在这里面很好,没有吃苦……”
宇文宪抬起头,目光平静淡然。尉迟迥心中一动,宇文宪此人孤高冷漠,却是一个大孝子。皇帝宇文邕和大冢宰宇文护之所以高看他一眼,就是这一点,一个孝顺的人,心地大多光明正大,这样的人很少有二心,最起码,这不是枭雄该有的本色。宇文宪才能出众,宇文护和宇文邕都想将其收入麾下,这样的人,必然是要保下的。
只是现在宇文宪的情况实在说不上好,枷锁缠身,手脚都被铁链镣铐着。尉迟迥发现,不过一年多不见,宇文宪就已经消瘦了很多,也憔悴了一点,蓬头乱发,胡子拉茬。不过气势倒是比从前更加迫人,远远的望去,你会觉得他成了一柄彻底开锋的宝剑,和他对视一眼都觉得心中凛然……
【齐国公此去汾北一战,成长了很多呀……】尉迟迥回过神来,对宇文宪愈发恭敬:“殿下大可放心,陛下已经命人将老太妃接进宫中,她老人家还不知道您出了事……”他顿了顿,又说:“还要委屈殿下再吃一段时间的苦,陛下很快就可以将您救出去……”
宇文宪听说宇文邕想得如此周全,心中不免感动,颔首:“劳烦皇兄了,来捞我这么一个无用的败军之将……”
尉迟迥正色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殿下已经拼尽全力,这满朝诸公都是看在眼里的,现在在这长安城内,谁人不知道殿下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没有您,我军在汾北又如何能撑到现在?”
“斛律光、高长恭几乎将齐主的家底掏空了,这才打赢了殿下,若是没有大冢宰掣肘,我军还不止于此。”
宇文宪苦笑着摇头:“错啦,不管怎么样,此战我军都是必败的……”他偏头看去,斜斜的阳光从墙砖的缝隙透出来,刺眼得很。“此战,齐军众志成城,名将齐出,不管是邺城还是陪都晋阳,不管是君王还是朝臣,都卯足了劲头,要打赢此战……段孝先、斛律光不愧是盖世名将,此二人有一人存世,我朝便难以东进……”
他喃喃道:“那齐主也不是庸主,在高湛死后居然锋芒毕露,据说有高神武之姿呢。他现在在改革朝堂,齐国国力或可大增,以后……,以后只会更加困难的……”
“那我们便更应该早日助陛下除掉宇文护!”尉迟迥横眉竖目,“宇文护自掌权柄以来,君臣纲纪混乱,人心早已动**无比,老贼若不死,谈何超越高齐,太祖皇帝的雄图霸业又要何时才能实现?”
宇文氏和高氏,两家恩怨,两国恩怨……国仇家恨,不死不休。
“我明白,但是宇文护并不是那么好除掉的,皇兄有把握吗?”宇文宪的话像一盆凉水,将尉迟迥浇得清醒了一点。宇文护掌权多年,党羽众多,根深蒂固。别说宇文邕如今权力有限,就算宇文邕手掌权柄也不敢贸贸然下手。只是,宇文宪这个时候说起来,是个什么意思?
他皱着眉看向宇文宪,不明白宇文宪的态度。
宇文宪叹了口气,道:“不能操之过急呀,我料想,此次宇文护回朝,你们必然劝谏皇兄对宇文护发难,是也不是?”尉迟迥不说话,便是形同默认。
“我并不是说你们不对,但是不能操之过急。此战之后,就算宇文护威望折损,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又向来老奸巨猾,此次着急回朝,也必然会有所准备,到时候你们便必死无疑……”
“皇兄早已过了该亲政的年纪,宇文护焉能不忌惮?宇文护越是忌惮,皇兄便越应该装作和从前一样,沉住气,伺机而动,方才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尉迟迥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我会转告陛下的,殿下好生歇息吧,卑职告退。”
“慢走……”
这里又恢复了平静,宇文宪垂着头,脑子里一边又一边的推演着方才他与尉迟迥之间的对话。
刚才……尉迟迥是来试探他的?
皇兄呀皇兄,我是你的亲弟弟,在你的眼里,连我都是需要防备的吗?
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不过回来几天,这长安城内的云波诡谲、勾心斗角就已经让他感觉到了厌恶,也许,战死沙场,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启禀陛下,末将去见了齐国公,他跟微臣说陛下现在切不能操之过急,要伺机而动……”
长安皇宫内,御花园中,骄阳似火,尉迟迥亦步亦趋的跟在一个青年人的身边汇报方才的情形。
一袭玄色襕衫的青年男子踱步在百花丛中,身边还有一个带甲将军紧随其后。
周国皇帝宇文邕如今不到三十岁,模样十分周正,唇上微髯,只是皮肤略显苍白了一点。
听完尉迟迥的回话,他的眼底先是浮现了微微的审视,而后,似乎十分开怀的笑道:“他果真这么说?忠言逆耳,他说的话不中听,但却是实实在在在警醒着朕。看来阿宪还是站在朕这一边的……”
“陛下……”尉迟迥刚想再说些什么,宇文邕抬手挡住他要说的话:“欸,别说了,朕觉得他说得很对,现在对付我那堂兄,还不是时候,当心他早有准备,那我们这些年以来的隐忍和辛苦筹谋,就全白费了……”
“忍得一时,便可争取先机。”宇文邕背着手,这般说道。
宇文护虽然年纪大上宇文邕很多,但是说起来,宇文护确确实实和宇文邕是同一辈分。
宇文护是宇文泰的亲侄儿。
“陛下,宇文护打了败仗,您完全可以追责宇文护,收缴他手中的权力呀!”尉迟迥苦苦劝谏。
宇文邕瞥了他一眼,而后道:“朕不准,不仅是你,其他人,朕也不准他们现在出手,若是干扰了朕的大计,朕唯你们是问……!”
“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了?”尉迟迥心有不甘。
“朕也不想,可是你不放过他,又能怎么样?你能收得了他的权,还是敢杀了他?”他平静的语气带着严厉:“朕不仅不追责他,还要赦免他,更要将他……高高供起。”
他回头看向另一个将军,吩咐他:“神举,安排好迎接大冢宰的仪式,越隆重越好……!”
“遵旨!”那白甲的将军一抱拳,瓮声瓮气地回答。
“那宇文护请求议和的奏疏?”
“答应就是了……”
“陛下,那可是一整个汾州,其中还有河东……!”
“朕不想给,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了,你看看宇文护的架势,是来跟朕商量的吗?”
宇文护独断专行惯了,宇文邕也一直放纵着他,只要是宇文护提议的事情,他几乎没有不同意的时候。
说道这里,宇文邕心中也生出一丝无奈,伸手撇开一根挡路的树枝,道:“宇文护误国,朕是知道的,只是现在,朕不能动他,还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呀……”
如此又走了十几步,小树林被走尽了,面前出现了一个水榭,水榭之上一方小亭子上,那女人听见这边谈话的声音,很惊喜的回头,走上前来,盈盈拜到:“陛下……”
那女子生的十分美丽,一袭合身的宫装绣裙,肌肤雪白,发如乌云,五官精致,鼻梁高挺,眼睛带着淡淡的蓝。尉迟迥和宇文神举都躬身一拜:“臣参见皇后娘娘。”
宇文邕皇后阿史那氏,威震草原西域的木杆可汗的女儿,草原明珠。
为了结好突厥,宇文邕娶她为皇后,但是宇文邕并不甚喜爱她,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
这次也不例外,宇文邕十分勉强的挤出了一丝笑意,道:
“今日的日头大,别晒出病来了,你先回去吧,朕还有要事要商议……”
“陛下……”那女子还要凑过来,忽然被宇文邕瞪了一眼,他放缓和了声音,却还是冷冰冰的:“听话。”
那女子被他那厌憎的眼神一瞪,顿时心中一痛,苍白着唇,低垂着头,讷讷说不出话来。
“你先下去,下午朕再来寻你……”宇文邕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虽说他表现的并不喜欢他的皇后,也防范着她背后的娘家,但是他们毕竟是夫妻,外臣在,他总要给妻子一些体面。
“……有空,多去教导教导赟儿的功课,嗯?”宇文赟不是阿史那氏的亲生儿子,而是宇文邕的宠妃李氏所生,作为宇文邕的长子,宇文邕对他寄予厚望。宇文邕把管教宇文赟的权力交给她,足够让一直不受宠的阿史那氏感动一番了。
“臣妾遵命……”
看着皇后离开,宇文邕接着说道:“今年真是多事多灾,宇文护十数万大军汾北战败不说,达奚武老将军也在今年没了,杨敷父子又被俘虏……”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道:“还有,越勤世良、韩敬礼、韩欢、若干显宝……,唉,损失甚巨呀……”
“给弘农杨氏和若干家一点补偿吧,毕竟死了好些人呢,都是柱国,这个面子朕得要给足了……”
“要不然通过杨坚,让他来处理,他面儿熟,身份也够……”
“那罗延?”宇文邕喃喃念着杨坚的鲜卑小字,眉间微微皱了一下:“不合适,换一个人吧……”
他的指尖下意识一用力,一根树枝被折断了……
杨坚态度暧昧,左右逢源,宇文邕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