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时日无多……你要理解老夫的苦心才是……”段韶有些落寞的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这并非段韶不看好他,也并非段韶无情,实在是毫无办法。段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年为了他为了大齐边防耗尽了心血,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他什么都不怕,他只怕自己后继无人,斛律光威望已极,身为左相,位高权重,又有嫡女是帝后,不宜再掌如此大权,陛下必会寻找机会收一收斛律家的权。

诸如皮景和、慕容俨、王峻这样尔朱荣时期的老怪物,比自己的资历都老,年纪大了,是没有精力打理晋阳这一大摊子的事的……

宗王里,大多都不成器,能打的都被文宣、武成打压残杀殆尽了……

高湝、高润是文臣,却也是皇叔之尊,陛下不会准许。陛下的几个弟弟里,高贞最为聪慧颖达,但是年纪太小。够分量的,也就是南安王高思好还有兰陵王高长恭了……

高思好……心思不简单,怕是怀有异心……,陛下似乎已经开始防备,至于兰陵王,陛下或许另有打算……

他头疼的叹了一口气,高延宗好是好,但是缺乏战火的磨练,要成为他所期许的帅才,还得要打磨个几年……可是他段韶那还有几年可以等?

高延宗有帅才,但是现在也仅仅不过是有了这方面的才,帅才与帅,看似一字之差,实则天壤之别。不是有资质就可以成为合格的统帅的,实战的参与、心性的磨砺,这些缺一不可。

这些方面,高长恭显然要超出高延宗一截,高长恭也有超人一等的眼光,而且很年轻,在他死后独立支撑晋**本不存在问题,平心而论,他很欣赏高延宗不假,但是他还是希望高长恭来接任大都督一职。

养了一万头泥鳅,倒不如养出一头龙。

段韶打定主意,假使高延宗真的没有通过考验,那也只能暂且委屈高延宗了,换上高长恭来接任。反正陛下都是要换上自家兄弟接任都督用以制衡六镇,高延宗和高长恭又能差到那里去?

段韶不担心他们会造反,高长恭没有什么权力野心,高延宗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再说,文襄帝一脉早已失势,这两兄弟的母亲又都出身卑微,不过一介宫娥女奴,若是说想造反,不说臣子,宗室王爷们必不会认账的。

从北魏一朝来,看重血统,鲜卑大族更是将嫡庶尊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严苛程度甚至超过汉人世家,庶子永远别想压过嫡子。神武诸子倾轧,可是最后登上大位的从来都是神武嫡系血脉,旁系断无染指皇位的指望。

陛下大用宗室,显见是有胸襟气魄的,那么……将高延宗、高长恭换上一换,只要理由充分,陛下想必不会有什么意见……

只是,到头来,段韶依旧是有些不忍,决定还是给高延宗一线机会。

姚襄是此战必取之地,段韶以此作为考题,考验高延宗的军略和统帅能力。他把这个重担交给了高延宗,高延宗连话也不多说,只是深深地凝望了段韶一眼,道:“末将遵命!”而后转身离开。

高延宗踏出帅帐,呼出了一口气,平复紧张的心情。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考验马上就要来临,他招招手,几个亲兵就上前来。

高延宗道:“擂聚将鼓,召集所有将领入我大帐议事!大都督偶遇风寒,身子不爽,我……暂代大都督之权!”

几个亲兵面面相觑,看向帐内,一只枯瘦的手挑开帘子,段韶的脸色还带着病容,微微咳嗽,道:“去吧,这是我的军令,这些日子,全军上下,要一律听从副都督的命令,见到他……就像见到我……!咳咳……去吧。”

几个亲卫都是段韶的心腹,见到段韶这般说,不疑有他,很快中军就敲响了聚将鼓。诸将满腹疑心的踏进大帐内的时候,见到的并不是段大都督,而是鲜少露面的副都督高延宗。

高延宗高坐在原来大都督坐的位置,面色冷峻,重甲在身,鹰隼一般的目光冷幽幽的看向众人。

众人都是一滞。他们虽然与高延宗相熟,却也从未见过高延宗有如此严肃的时候,以往的时候,高延宗都是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人,只要别惹他,待人也挺和善的,身为宗王却没有一点架子,酒令和荤段子都不忌讳,很快就可以混成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弟兄。

但是,关系好跟尊敬没有关系,高延宗现在还坐在大都督的位置上,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就是逾制!这就让有些人不满了。

“安德王殿下……”尉相贵和高延宗这些日子相处的不错,有意提醒他一下,“这是大都督的位置,你莫不是吃醉了酒,糊涂啦?还不快下来……”

几个勋臣已经流露出不满的神色,高延宗淡淡道:“我没有坐错位置,大都督身体有恙,命我暂代大都督职权,总管姚襄战事……”

一石惊起千层浪,几十名勋臣面面相觑,脑子里如同雷鸣一般,终于有几名勋臣开口,“不可能,以大都督的心性,事必躬亲,他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大事就这么托付给你?”

一众勋臣都看向高延宗,嘴上没说什么,但是眼神显然出卖了他们的想法。还是那句话,他们不服高延宗。

高延宗作战勇猛不假,和他们也玩得来也不假,但是私人友情和尊敬那是两码事,若论战功,在座的六镇勋臣,哪一个没有一些破阵杀敌的军功在身?高延宗初来乍到,就想得都督之权,这绝无可能!

高延宗拧起浓黑的剑眉,扫视他们,令所有人都是心里一寒,淡声道:“你们信与不信,我不关心,但是,你们若是胆敢反抗我的军令,我必会以军法处置!”

几名暴脾气的勋臣当场便要发作,却被尉相贵几人拦下,犹自梗着脖子说道:“你说这是大都督的吩咐,你可有凭证?”自始自终,高延宗都没能拿到段韶的手令,没有段韶亲笔写下盖上都督大印的军令,他们绝不会服从。

其他所有人都是同时看向高延宗,一下子接收到几十道夹杂各种心思的目光,就是高延宗的贴身护卫也觉得有些头皮发麻。高延宗面沉如水,他知道会很难,却没有想到会难到这一步,连第一关居然都是举步维艰。他要树立威信,但是首先,他得让下面的人都服从于他,连第一步,他也无法做到吗?

就在高延宗块镇不住场子的时候,段韶身边的亲卫头子从人群中出来,朝周边的将军们拱拱手道:“大都督有令!大都督身体抱恙,不能巡查军事,命副都督高延宗代理都督之职!”

虽然只是代理,不是全权负责,但这也足以解决高延宗的窘境了。高延宗回过神来,扫视众人,沉声道:“如今,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说?”

诸将还没有缓过神来,没有想到这居然真的是大都督的意思。虽然依旧不服,但是段大都督钳制晋阳多年,威望十分高,他们下意识选择了服从。

【大都督说得没错呀,在战场上,同袍可不会因为我是宗王、陛下钦点的副都督而抬举我,要获得尊重,得亮出本事,一味的当老好人,实则是误入歧途!】

高延宗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散发出来的戾气更加冷冽。对于这些骄横跋扈惯了的六镇勋臣,说真的,他也忍了很久了!大都督可以压制他们那么多年,真的是很了不起……!

他健硕的身躯崩紧了,一低头,眼底的戾气便一闪而逝,抬起头时,仿佛刚才勋臣串联给他难堪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平静了下来,道:“接下来,我们便好好议一议如何攻打姚襄,明日便要拔营,你们看看,该如何攻克新城和姚襄……”

帐外,段韶贴在帐篷上侧耳倾听,良久,慢慢地转身离开,带着淡淡的笑,“小子,打了几场胜仗就狂的没边了……这下你总算是知道,主帅多不容易了吧?”

“大都督,安德王毕竟还是太年轻,让他统领全军是不是还是不太稳妥……?”副将忧心忡忡,他是段韶的亲信,也是段家的家奴,自小跟在段韶身边,挡了无数的刀子和冷箭,对段韶忠心耿耿,因此被抬为副将。

段韶毫不在意的笑笑,道:“不怕,他镇不住,还有老夫在呢……谁还没有初出茅庐的时候,名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段韶眯眼笑着,仿佛看见了自己从军随姨父高欢驰骋沙场的时候,那时候的他,可不就是高延宗这个样子吗?当然,高延宗还要二一点……

“以大都督看,我军下一步该怎么做?”

“宇文护在汾州和姚襄之间筑了一座新城……我们完全不用可以理会它,不要强攻,绕道走,之后的姚襄就简单多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掉它!”

“姚襄太守,素来失信寡义,我军挟大势而来,想必可以轻易策反,能不能赚开城门虽是两说,接下来,可就轻松许多了……”

副将沉默不语,心里也觉得段韶这个主意好,只是担心高延宗。高延宗若是打定主意要强攻,那么齐军耗费的时间还有兵力可就会多上许多……

一时沉默,只听高延宗在一片吵吵嚷嚷中最后拍板,道:“……我意已决,绕开新城,命两千步骑,连夜奔袭姚襄!”竟和大都督所谋一致!副将惊诧莫名,看向段韶。

段韶呵呵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走了,接下来这小子心里有数……”他回头,脚步比来的时候轻松许多,“这个时代,说到底,不都还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老东西别掺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