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晚秋是非常好的下属,机巧,有眼色,很多事情不需要贺图南怎么挑明,她就能领会,这种人无论到哪儿,都是让人喜欢的。贺图南发现她身上那些锋芒都高明地藏起来了。
两人在一块儿吃饭,一直都不太讲究,都习惯了,往苍蝇馆子一钻,要点卤菜,小炒,配上烧饼米饭什么的,就够了。
有应酬的时候,贺图南带上她,两人也很默契,他这个人能屈能伸,西装革履的模样又有型又帅气,挺能唬人,孙晚秋觉得贺图南这个人蛮神奇,环境要他什么样,他就能配合出什么样,该雅能雅,当俗则俗,她很能理解展颜忘不掉他,但内心深处,并不认为展颜能驾驭得了贺图南。
这回,找了家川菜馆,孙晚秋说贺总不是不能吃辣吗?她是无辣不欢,小时候太穷了,家里没什么菜,就只能狂吃辣子,反正地里辣椒随便长,长成小尖椒,红的,绿的,烤了吃,切碎了拌芝麻油吃,吃的从喉咙眼到胃里心头,全都着了火,嘶嘶吸气,淌眼泪,一顿能干掉三个大馍。
“你不是喜欢吃辣吗?我请客,当然要照顾客人。”贺图南很绅士,他对女人该有的礼节,一点都不少。
暮春时节,白天变长了,黄昏跟着温柔起来,烧出灿灿的晚霞,映得车啊,人啊,全都红彤彤的。
两人捡一个靠窗的位子坐,孙晚秋在他跟前,也没什么形象可言,菜一上来,边吃边问:
“贺总想跟我说什么?”
贺图南要了个清淡的山药炒木耳,不放辣,应酬之外一滴酒都不沾了。
“孙晚秋,当初我找你,你也没怎么问就跟着我干了,我得感谢你的信任。”他倒了点茶水,跟她碰了碰杯。
孙晚秋说:“我这不是觉得贺总是聪明人能挣大钱的吗?再说,年关那会儿工地也不太好,我想就拼一把吧,反正跟着谁都是干,大不了,呆这儿没戏了,我就去南方打工。”
“东南沿海的工厂,现在不好找活,次贷危机对出口加工为主的企业影响最直接,他们一直接的都是欧美的订单,欧美一旦出问题,国内也好不了。”
世界真奇妙,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这样的,孙晚秋小时候,以为大家都各过各的,村里人种自己的地,城里人上自己的班。中国过中国的,外国过外国的。
“我不走,我跟着你干的好好的,走什么?其实,我到现在也没闹明白你为什么放弃投行的高薪,跑回来干什么,”孙晚秋狡猾地瞥他一眼,“我越界问一句啊,不会是为了展颜吧?”
贺图南说:“我回来,自然是考虑过的。只是凑巧,赶上次贷危机影响到房地产,不过也是机会,林叔叔的公司,我是等到他实在兜不住了才出手的,他手里那块地,挨着北区,本来是没什么希望可言。想盘活他的公司,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等政府城改,这块地才能值钱,没有政府的规划,北区不会有什么价值的。现在融资困难,房子不好卖,我也只有从城改这块儿入手。”
孙晚秋心想,贺图南果然是条狼,等猎物奄奄一息了,才露爪牙,一口一个林叔叔,不还是收了他的公司?她苦恼自己没这样的眼界,不懂金融,也没贺叔叔这样的爹,能帮衬一把。
孙晚秋咬了咬筷子:“政府也是第一次搞拆迁,你不怕砸了?你怎么知道政府会拆北区呢?”
“老城旧了,已经跟不上城市大规模扩张发展,北区连接新老城区,是咽喉位置,政府一直想拆迁,但苦于没人接手,有人接手了,大家一起摸着石头过河,水有多深,得趟过去才知道。我没十足的把握,但既然政府未来规划在此,定位清楚,房子肯定是不愁卖的。”
“所以,你特地等美国那个危机回来?你们搞金融的,是不是提前就知道点什么?”孙晚秋心想,搞金融真他妈挣钱,啥玩意儿都没有,都没见,就把钱挣了,老农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金融是个什么东西,想都想不到。
孙晚秋觉得贺图南在香港,挣钱大约像摘枣子,一棍子夯下去,滚一地都是,太多了,怎么都捡不完,手脚并用地抢。
她都想去搞金融了。
贺图南说:“大概能看出点什么,你明知道这个东西不行了,还要包装得美丽迷人,让人继续买单,这样的话,早晚要崩盘,所以就有了经济危机。”
孙晚秋心想,就是干缺德事的么?这世道,果然挣大钱的都得心黑,只有去搞钱,人才能迅速清楚这鬼世道是怎么运转的。讲道德是没用的,她早就觉得书本跟现实割裂的太厉害,书本天天教育大家要做个好人,正直的,诚信的,可现实告诉大家,那些黑心的家伙都他妈飞黄腾达了,有的受了惩罚,有的屁事没有,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我受惩罚是因为我做的不对,只会想倒霉死了。
“投行这样子,没人监管吗?”
贺图南一笑:“监管的人也这样,我是说美国。”
孙晚秋目光闪烁,她说:“到时,北区的房子商铺要是销售不景气怎么办?”
“要看怎么宣传了。”
“你一点压力没有吗?”
贺图南说:“有,怎么没有,刀口舔血,你接手财务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心得体会?”
她脑子好用,什么上手都快,贺图南对孙晚秋欣赏不已,她靠的不是学历,知识,更像是一种本能天分,他跟她相处越久,越明白为什么展颜总爱夸赞她聪明。
两人聊了那么会儿,孙晚秋吃得打嗝,问他出办公室前那句大的什么意思。贺图南跟她说了,她愣了愣,半晌,才说:
“太冒险了,现在大家都在等,你看看土地成交量就知道,去年这么会儿,地皮炒的吓死人。”
贺图南说:“我知道,就因为别人在等,所以才是出手的机会。”
孙晚秋摇头:“你这是在赌,万一到时都折手里,别想翻身了,倾家**产也翻不了身。”
“到时看北区的房子卖的怎么样,好了,资金回流把钱都投进去,不够理想,那就再做打算。”贺图南沉吟着,“现在风向还不明显,得再等等。”
孙晚秋满腹疑虑:“等到什么时候?”
“每年冷空气从北极出发,途径西伯利亚,一路南下,所到之处气温可能都会剧烈下降,这需要个过程,现在美国次贷危机就像冷空气,开始蔓延了,但真席卷全球还需要时间,不会太久。我说的等,就是等这个,看国家第二季度数据跟第一季度比,有什么变化,大概能预判趋势。”
孙晚秋更不明白了:“等到那时候,情况更糟。”
贺图南下意识摇头:“我们加入世贸还不到十年,刚起来,国家不会任由经济硬着陆的。”
孙晚秋点点头:“那如果你判断错误了呢?”
贺图南沉默几秒,说:“愿赌服输。”
“那我现在需要准备什么吗?”
“当然要。”
“你跟贺叔叔说了吗?”
“没有,现在只跟你商量下,因为财务方面需要你帮忙,你考虑考虑,可以拒绝我。”
贺图南最后提醒她:“别告诉颜颜,虽然她不见得会担心。”
孙晚秋说:“如果你完蛋了,我们只会伤心。”
他微微一笑:“摘花高处赌身轻。”
这话孙晚秋没听过,文绉绉的,贺图南说这话什么意思只有他自己晓得了。
两人吃完饭,天早黑透了,夜风温暖,花朵的芬芳里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北方的城市,永远有尘埃的味道。
孙晚秋觉得贺图南这人太疯,她想,也许是投行那种工作本身就是刺激性的,来钱快,来钱多,他已经是这种思维了。又或许,他天生爱冒险,她没什么可失去的,如果赌赢,那就是一辈子不愁吃喝,如果输了……大约也没什么好失去的,贺图南一副好牌都敢冒着打烂的风险去赌,她更没什么不敢的。
拆迁极快,张东子家跟人的官司还扯不清时,北区一大半都已经沦作真正的废墟,外人看要半年能拆干净的这么一片,新世界公司两个月就要拿下。
进了五月,展颜又回了趟小展村,跟校长商量新教学楼的事情。校长说要钱吗?她说不要。校长说那怎么好意思,你这在城里给人设计大楼,人肯定得花钱。
校长一个劲儿拒绝,怎么都不肯接受。展颜说,那我象征性拿一百块吧。
校长的态度很耐人寻味,他说不要什么设计,学生们有地方上课就够了。你看你这设计的,跟城里大楼似的,又费料,又费工。
再拉扯几回,展颜忽然明白了,她妨碍到他了,上头拨了款,十万块钱的教学楼,也许校长五万块就盖起来,她给设计了,那钱,就不止这个数了。
校长心里觉得她真是多管闲事,烦的要命,可脸上还得哈哈笑。
她再怎么说这设计不费钱,校长也不信,她是城里人了,啥设计师,一听名头就那是要花钱的,不花钱也不想叫她弄,她都城里人了,干嘛还来管小展村的事儿?
校长只想展颜快点该回哪儿回哪儿,不要再来找。展颜记得,语文老师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来时,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可家乡不给她这个机会,她有些迷茫,又有失落,还是把图纸留下了,说万一用的到。
用个屁哩,她刚走,校长把图纸跟装字典装本子的纸壳丢一块儿,等攒够了卖给收破烂的。
十二号这天,发生了件大事,全国上下都在说这个事儿,电视里,滚动播放新闻,主播哭着播。到处都在议论,大家说这可真够惨的,那个时间点,学生们都准备上课,预备铃都打过了。
设计院也在说这个事,设计院搞建筑,说的又跟老百姓不太一样,老百姓感慨太惨了啊,真可怜啊,可设计院大家聚一起,说教学楼塌了这么些,难保没有豆腐渣工程。
展颜跟着大家捐款,捐衣物,电视里的新闻从早到晚放那个画面,她看的受不了了,人是不能一直接受这么高强度信息轰炸的,铺天盖地全是死人,死了到底多少,还没统计出。
可大家也就那两天说说,叹叹气,容易动感情的抹抹眼泪。旁观灾难,和亲临灾难,永远是两回事,老百姓们该干嘛干嘛,除了那一刻感慨人生无常,很快就会忘了它,该争的还在争,该吵的还在吵,昨天怎么过,今天还怎么过。
贺图南也看新闻,捐了笔款,一天天死亡数字在增加。城市里依旧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他又有应酬,吃完喝完,有人闹着去俱乐部唱歌,点了小姐,一字排开,浓妆艳抹的也看不出长相,但大约都很年轻。
“贺总,你倒是挑一个啊,怎么,都不满意吗?”
不晓得谁在怂恿他,一群男人,不乏有头有脸的,平时衣冠楚楚,正经的不能再正经,等换了地儿,就像妖怪现了原形,醉醺醺的脸,不安分的手,在女孩子身上搓来捏去的,惹得她们笑,笑得又脆又甜。
经理给他推荐个大学生,是不是不清楚,反正是这么说的,在背后一推,一个娇软香浓的身体几乎跌到他怀里。
“贺总……”
贺图南把人推开,说:“不好意思,我对香水过敏。”
男人们哈哈大笑,说贺总是不是对女人过敏啊,多搞搞就好了。贺图南坐到角落里,不抽烟,也没饮酒,他静静看着昏昏灯光下的男男女女们,他忽然就想到了贺以诚。
不知道爸是不是也曾无数次身处这种场合,他是怎么抗拒**的?仅仅是靠想着一个远在天边根本没有接触的女人?
包厢里开始唱歌,鬼哭狼嚎的,男人搂着女人,女人贴着男人,嗲声嗲气,沙发尽头,还坐着一个同样无动于衷的男人,跟他说起话:
“贺总要不要出去抽根烟?”
两人出来,贺图南并不抽,男人是个中层领导,说:“我看你好像没什么兴趣。”
贺图南说:“宋局不也是吗?”
男人点上火:“我过会儿还得接女儿下晚自习。”
“宋局的女儿上中学了?”
“对,上次没去接她,她自己回来,路上被人摸了一把,好像是附近的民工,我真是吓死,幸亏没出大事。”
“我小妹当年也出过事,我跟爸都疏忽了,非常后悔,女孩子还是要照顾细点。”
宋局点头说是,聊了那么一会儿,贺图南进去结账,跟里头人打了声招呼,先离开。他走大街上,走了许久,给展颜打了个电话。
她刚要从单位走。
“我送你吧,等我一会儿。”
他如果不给她打电话,她仿佛永远都不会联系他,连保持□□关系,都脆弱的如蝉翼。
贺图南开车到设计院,她在门口等着了。
一上车,展颜就闻到了那种场合的味道,烟味儿,酒味儿,尽管被风吹淡了,还是有,她觉得他现在真是……她不喜欢他应酬。
“你在香港也这样啊?”
“哪样?”
“三天两头出去吃饭喝酒。”
贺图南低头嗅嗅衬衫,他走了半天,以为味儿该散差不多了。
“家里应酬都这样的,没办法,我今天没喝酒,躲过去了。”
展颜扭头看窗外夜色:“我宁愿你留香港,留大城市,这里讲人情讲关系,并不适合你。”
“适合你吗?”贺图南问。
展颜心情一直不太好,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人是要去适应环境的。”
贺图南说:“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呆这里了,我可以带你走。”他看看她,心里宁静下来,他觉得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远去了,他只要一想到她,就够了。
展颜不响,过了会儿,低声问:“你看地震的新闻了吗?”
“看了。”
“人一下就没了。”
“是。”
什么爱恨情仇,喜怒哀乐,全都在一刹间,消失了。她想起零三年的非典,也是这样的季节,她每天都睡不着,以为他会死。
“颜颜?”贺图南觉得她情绪有些低沉,刚靠边停车,熄了火,展颜就倾身过来吻住他,他怔了一秒,随即回应她,两人在黑暗中吻了许久,她有些彷徨地说:
“我梦到你出了事。”
贺图南揉了揉她的头发:“梦是梦,现实是现实。”
展颜心情烦躁地推开他:“我讨厌你,讨厌死你了。”
贺图南好脾气地顺着她:“好,讨厌吧,讨厌哪里,我改。”
“我讨厌你回来,讨厌你还来找我。”
“这恐怕改不了。”
展颜伸出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她感受着他的轮廓,忽然又不说话了,猫一样往他怀里钻,有点像呓语:
“校长不要我的设计,他怕多花钱,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很怕他偷工减料私吞了公款,万一遇到地震,小孩子死了怎么办?”
贺图南刚要说话,她扬起脸:“你千万别偷工减料,不要做这种事,你答应我。”
贺图南说:“好,我答应你,我不会做那种事。”
他觉得她总是有点孩子气,像小孩子那样天真,他抱着她,想安慰安慰她,他知道她这种人是不太合时宜的,她有点古怪,说些孩子气的话,换作旁人,也许不会搭理她,她也不说,只跟他说。
展颜解开他衬衫扣子,有点埋怨,又像撒娇:“你好几天没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