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惨淡,她只能看到他幽幽的眼,簇着火把,凉凉地往身上烧。

可他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么句话的呢?好像,断情绝爱的不是他一样。

展颜望着他,好半晌没说话,贺图南似乎不需要她的回答,也这么看着她。

外头还下不下雪呢?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你知道,我们几年都没讲过话了。”展颜开口,她打破寂静,“我现在感觉就是,你好像只是出了趟门,买点东西转头回来了,像以前那样,可能对你来说,非常容易,但我不是,有些事对我来说,会影响我很长时间。你现在坐这儿,我都觉得不是真的,你还要问我这么多问题,我好像在跟幽灵对话一样,很虚浮。”

贺图南说:“三年六个月零七天。”

展颜微微愣住。

“我们三年六个月零七天,没说话了。”

展颜没细算过,她觉得太残酷,刚分开时,一天好像十年,时间不是这么算的,再后来,日子过得飞速,一学期弹指而逝。

“我以为,这辈子你都不会再跟我说话了,我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你不能突然又冒出来,跟我说这说那。”展颜下意识摇头,“我做不到。”

贺图南说:“做不到什么?”

展颜只是摇头。

雪变小了,像细微粉末,零时过去半小时,外头有人偷偷放炮,响了两声而已,又是新的一年,该长大的要长大,该变老的要变老,她跟他正年轻,太年轻了,好像怎么过都是浪费。

展颜忍不住侧过头看看窗户,雪像月光,通亮亮的映着窗,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要看什么,心里像小时候那样想,哦,过年了。

贺图南一直坐沙发不动。

“在设计院累吗?”

展颜回过头:“你为什么要问我的事?”

“不为什么。”

“如果你没有重要的事,我要休息了。”

贺图南说:“孙晚秋这个人怎么样?可靠吗?”

他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看起来,非常轻薄,非常柔软,剪裁讲究,只是件毛衣但贴合身材,穿他身上,别有味道。贺图南工作这几年,很注重生活品质,他从小就过着讲究品质的生活,好像中间那几年,反倒是插曲,一个夏天汗酸气不断,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展颜突然注意起他的毛衣,就好像,他突然换了话题。

“你如果想了解她,应该去跟她打交道,而不是听我说。”

贺图南微笑:“有道理,不过时间太紧了,搭个草班子就得上,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她在工地做过财务?”

之前是什么时候?展颜听得又是一恍。

“她做过,考了个初级会计师,你要招她给你管账吗?”

贺图南说:“我接触下看看,现在公司缺人手,都不太行,我在想,孙晚秋这几年摸爬滚打了解这一行,她又聪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当包工头手底下能有百十来人,不简单。”

他不吝啬赞美孙晚秋,事实如此,跟聪明人一起共事,省心,他喜欢聪明人,当然只有聪明是不够的。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即使孙晚秋没有念大学,她依旧是一种聪明醒目的存在,她能在男人堆里,赢得尊重,甚至是,赢得害怕。工地上,那些老实巴交的民工会讨好似的冲她笑。

展颜发现自己从没有让人害怕的能力。

他要创业了,眼睛里能够看到高中肄业的孙晚秋,恰恰说明,她真的足够出色。

展颜心里有很微妙的东西在发酵,那种贯穿整个童年、青春期的角力感又冷不丁在这一刻回来了。她的对手,好像还是孙晚秋,她觉得,孙晚秋比自己更能赢得贺图南的认可,而自己,永远像雏鸟一样羽翼不丰。

“你跟她相处这么多年,你觉得,孙晚秋这个人怎么样?”贺图南手指轻抚了下鼻翼,还在问。

展颜似乎要找些更精准的词,来说孙晚秋:“她做什么都学的很快,记性好,每天起早贪黑跟工人们几乎同吃同住很能吃苦,工地上那些活儿,她好像都很熟,摸过来就能做。大家愿意跟着她,最根本的是她不会随便昧良心卷钱跑了。”

“听起来不错,”贺图南若有所思,“她什么时候开工?还有活儿吗?”

年前,阳历年一过,该结的钱没要上来,市里许多工地陆陆续续停工,听说股市大跌,房地产市场不乐观,展颜对这些多少了解,她更不懂贺图南这个时候跑回来做什么。

“钱不好要,她说,有的楼盘可能会烂尾,年后活儿不见得好找。”

贺图南口风一变:“设计院还好吗?”

“没太大影响。”

“房子肯定是要降价的,这只是开始。”贺图南捏了捏香烟,对上她投过来的目光,微微一笑。

展颜更无法理解他了:“你怎么知道?真这样你……”他的事,跟自己也没多大关系,意识到这点,她不说了。

“你想问什么?说来听听。”他很专注地看着她。

换作从前,她也许会跟他撒个娇,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呀,她在他跟前,就是幼稚的,想怎么使性子怎么使性子。

现在,是很闲笔的一问:“你为什么辞职?投行不好?”

贺图南似笑非笑,捻着烟头:“不好。”

“怎么会?我听说,投行薪酬特别高,尤其是高盛,次贷危机没影响到高盛。你一年挣的钱,我可能干几十年也挣不到。”她说这些,是真有点儿羡慕,这些事,不是听说,她总要关注下新闻,知道了次贷危机,就上网查这是个什么情况,她也不懂金融,美国房地产的事更不懂。

但事关投行,她看见高盛没事,心里松一大口气,其实也跟她没关系,她又不是高盛的人。

贺图南还是笑:“这么关注高盛?”

展颜面色不改:“听人说的。”

贺图南哦了声,说:“我觉得不好。”

两人目光又对上,展颜欲言又止,投行不好,跑回来也学人家弄个房地产就好了吗?这人真怪,自己都说了房子要跌,就好像,明知道一座桥要坍了,他偏要来上头蹦跶两圈。

他可真够疯的,随他吧,她至始至终就不了解这个人,以前那些事,像泡泡,早都破了,留些光彩斑斓的虚影儿,也只在午夜梦回时闪烁几下。

“你慢慢会知道,我为什么辞职。”

“那是你的事。”

展颜脸上静静的,她忽然意识到,大半夜的,跟他在这说这些好没意思,她中止谈话,往屋里走,背后,是贺图南又一声“新年快乐”。

年关刚过,贺图南忙起来,着手招了批人,包括孙晚秋。

其实,她第一眼看到他时,几乎以为是贺以诚,两人身材很相似,但贺图南更高挑更挺拔,走近了,眉眼也更凛然。

孙晚秋正在发愁,过了年,工地上情况更糟糕。

贺图南找她,她非常吃惊,她对他回来这个事只是听展颜提过,大环境一下变这么糟,他居然舍弃高薪,回来搞什么房子,孙晚秋也不能理解,她带着他,去那些停工的工地看,鬼影儿都没有,只有静默的吊塔,高高的,孤单地矗立在那。

“你不会是混不下去回来的吧?不像啊。”孙晚秋不是展颜,她从来不惧同龄人,她挺随意地跟他说话。

贺图南看着萧索的工地,跟她说明来意,孙晚秋手套啪啪拍了两下,灰尘乱飞:“那么多正规军你不招,大学生都挤破头想找工作呢,你找我?什么意思啊?”

“北区拆迁的事儿,我需要你。”贺图南直截了当,那群老百姓,大约是素久了,一听说有吸血吃肉的好事,全都沸腾了,跟政府谈,跟政府狮子大开口,政府也没这么多钱的,可北区卡着去新区的交通要道,这路得修,这城市形象要建设。

北区早不是那个北区了。

走了的,便走了,留下的终于熬过了最难的先头几年,等农民工一入城,这房子便金贵起来,做起出租、□□、餐饮、娱乐五花八门的生意。

两人在小餐馆吃了顿饭,孙晚秋说:“我以为你在外过几年,不习惯家里了。”

她瞅瞅这儿的环境,再看他这么个人,总归不搭,贺图南把筷子一掰:“你看我有吗?”

他到哪儿,就会迅速和环境融为一体。

“那我有话直说好了,确实,年前工地就有不好的苗头,年一过,我看更不行了,你这个时候回来掺和房子,我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贺图南错了个响指,让人拿两罐啤酒。

他简单易懂地分析了下美国次贷危机对全球经济的影响,孙晚秋听完,说,“我知道,我也看新闻了大概了解是怎么回事,照这么说的话,房子肯定要降,卖不动,到时大环境不会好,你弄这个项目,不怕吗?到时,恐怕都没人拿地盖房,卖谁去?”

贺图南随口夸了句这家小菜不错。

“北区的城改,跟政府挂钩,虽然上头是让市场来运作,根本原因,是没那么多资金砸里面,可这个活儿还得干,我要挣钱,北区要高赔偿,上头想把路打通要政绩,这是个机会。”

孙晚秋很好奇:“你能让大家都满意?那么多企业,没一个接北区改造的,你就没想过原因?”

“因为没有前例,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更何况今年形式这么糟,形式越糟,上头越要想办法,这条路一旦打通,到时这里会建成标准的城市综合体。”

“但我听说,北区提的条件非常高,开发商都吓跑了,这事儿风传两年了,到现在都没动静。”

“这不很快就有动静了吗?”贺图南晃了晃啤酒罐。

“那么大的安置体量,你这楼怎么盖啊?”孙晚秋只关心最实际的,“你总得有打算吧?”

“他们不是既要房,又要商业吗?那就底下商铺,上头住宅,把容积率做到极致,一样的地,盖两倍甚至更多的房。”

“那也得合乎标准吧?”她大口吃面,腮帮子鼓老高。

“人是活的,标准也是活的。”贺图南把空罐一丢,准确地投进了垃圾桶。

“你让我考虑考虑,不能你在这海阔天空地说一通,我就跟着你了。”

贺图南意味深长冲她一笑:“可以,你不好了,我也不会留情面的。”

孙晚秋说:“那是,老板不行了,员工得跑路,员工要是自己不行,那也得随老板处置。”

“你会用电脑吗?”

“会。”

“公司初创,有时分工可能没那么明确,有些事需要你来做的话,你行吗?”

孙晚秋点头:“给钱我就行。”

她没考虑太久,很快,跟着贺图南进入公司,做前期调研,把北区的情况摸排一遍,整理材料,给上头提交了调查分析报告。

恰逢此时,北区发生了火灾,自建房乱七八糟堵了路,满大街违章建筑,消防车进不去,死了几个外来民工,舆论一下起来,媒体把北区这近十年的事儿数落一遍。

本来事情进展还有些拖拉,这事一出,贺图南公司后续事宜变得顺利起来。

拆迁许可证办下来后,主管部门发了《拆迁公告》。

社区开始做大家工作。

拆迁的事,沸沸扬扬传了两载,几度亢奋,几度失落,年前都说这事要黄了,不拆了,开始有人抱怨,说再不签约,真是要黄的,看到时怎么办,谁也捞不着好处。大家聚在一起,说只要有人条件一答应,立马就签。

谁答应你?人群里传出一声冷笑,又吵起来。

没想到,开了春,这事推的极快。

贺图南亲自往北区跑了几趟。

这地儿是越来越糟,到处是垃圾,污水,电线像乌黑的毛线团,房子多出个棚,从底下过,头顶是一线天。那些暧昧不明的店面,门口站着穿豹纹皮短裙的姑娘,嘴巴血红,看不出年纪。

自建房里,没有下水,冬天取暖只能烧小锅炉,每年都有火灾发生,直到今年,死了人。

贺图南那张脸太干净,行走街头,跟这里格格不入,孙晚秋见他皮鞋落了层灰,建议说:“贺总你还是穿球鞋吧。”她对他的称呼,改的非常自然,她从不在他跟前主动提展颜,贺图南现在的身份,是她的老板,她不掺和老板的私事。

孙晚秋扫着周边环境,心想,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七八年前,这里还是下岗工人的伤心地,眼下,却是暴富的机会来了。

只有小展村,无数个小展村,窝在山沟里,永生永世都没任何机会。

跟在旁边的策划经理陈路,跳槽过来的。陈璐原来在云上,今年一开年,大家都看出行业不景气,裁员的裁员,关铺的关铺,每个人都要想想退路。贺图南名不见经传,突然冒出来一样,公司改了名,叫新世界,他确实够新,人年轻,又是大城市回来的,一出手,就接了谁也没敢接的城改项目,政府隐退,让他跟这些老百姓缠去,陈路决定也冒次险,云上是本市老牌房企,资金链也能说断就断,银行催着还款,房子却卖不动,只能降价,保住现金流。陈路有危机意识,贺图南的新世界,虽然陌生,但这是本市第一个大的城改项目,政府虽然说企业主导,但还是要兜底的,开了局,轻易不能撤。

贺图南问陈路跟设计院那边谈的怎么样了,陈路说:“那边负责人想跟您约个时间见面。”

“说什么了吗?”贺图南是要见的,让陈路过去,是先听下设计院那边初步想法。

陈路跟设计院打过不少交道,有些人,技术很强,沟通能力却一言难尽,脾气又直,他委婉说:“那边负责人说,有些问题得跟贺总见面沟通。”

贺图南避开地上污水,站在一家门面前头,仰起头,看了看正在加高的楼层。

听说要拆迁了,这样做的不止一户。

孙晚秋拍了照。

有些人家,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拆。逼紧了,老汉扛了个煤气罐,直接跑拆迁办闹,罐子倒是夺了下来,可人往地上一躺,说哪怕挖掘机来了,也不走。

拆迁办说,大爷您倒是先起来啊,您堵门口,我们这怎么办公啊,什么样子啊这是?再不起,我们只能请了啊。

老汉说要去XX告状,拆迁办被缠的头疼,说去吧去吧,去北京吧,看北京能不能给你一千万。

这其中,有徐牧远家,贺图南听孙晚秋说时,稍觉意外:“他家里没有门面,也没出租,为什么不愿意?”

孙晚秋脚上缠了个塑料袋,踢开说:“因为七大姑八大姨都掺和进来了,我上次去做工作,徐牧远的姑姑,大伯,乌泱泱挤了一屋子,跟我吵个不停,他爸妈倒没说什么。”

“跟他们有关吗?”

孙晚秋说:“没关,但一听说有钱,就有关了,我看徐牧远父母都是老实人,架不住一大家人出馊主意,贺总还是跟徐牧远直接联系吧,让他来做家里的工作,还有,”她顿了顿,就指着眼前这户违建门面,“贺总知道吗?这家,可能跟你家里有点渊源。”

贺图南扬眉,孙晚秋讳莫如深看着他,她本来,对当年那个案子只是听了许多流言,从没问过展颜。

他一下就从孙晚秋的目光里领会到了,神情淡淡:“张东子的家?”

孙晚秋深呼口气:“他家里知道这个项目是你做,联合了好几户,说,任你在这盖广场还是盖大楼,他们死都不会走。”

贺图南讥诮一笑:“死都不会走,还加高做什么?”

两年过去,没有开发商接手,北区本来已决定忘记此事,新世界一来,人人都又活了一遍,高兴的心里直发抖,没个一年半载,这抖消停不了。

他身后不远处,写着“欢欢喜喜领补偿,高高兴兴搬新房”的宣传牌,已经被人恶意抠去一片,泼了污水。

这座北方城市,第一次大规模拆迁,这里头的世间百态,足以让所有人都大开眼界。也许,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熙熙攘攘,利益所驱,无人能免俗。

好像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机会,无论如何,所有人都要拼命勾住了。

孙晚秋晃了晃相机:“我从头到尾都拍了照,也录了音,我猜,下一步肯定要谈钱的,到时就不知道要多少了,贺总你看,要不要也经徐牧远搭个线?”

“不用,”贺图南吐出两个字,声音压抑又冷酷,“我要让他不光一分钱拿不到,还要倒贴。”

作者有话说:

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