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波澜不惊地往前走。

展颜一个暑假都留在了南京,一边实习,一边做家教,她很会攒钱,这是与生俱来的本领,已经记了一本子的账,每项收支,明明白白,这些数字令人有安全感。

都是非常具体的东西,一根油条,一张澡票,一次打印,这让人有活着的感觉,很踏实。

实习的设计院是老师帮忙联系的。

“不懂的就要问,别不好意思,一定记住,不过呢有些问题如果上网能查到,自己动动手就有答案,就别张嘴了,机灵点儿。”老师对她的教诲非常耐心,大约,这是他教过的最漂亮又是最勤奋的学生。

“还有就是院里的内审会,要去听,平时你们在学校里学的东西都更理想化一些,去听听总工们聚一块儿讨论具体要落地的方案,那更实际。”

他不厌其烦讲许多,每一条,展颜都记住了。

设计院里很忙,她默默观察着每个人,听人说话,跟着学软件,有时见人忙极了,会主动开口:“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行啊,小展,看看这个小区填色能不能做?”

对方忙的晕头转向,毫不客气,不等她回答,又笑说:“可能得加个班,你行吗?”

展颜没有犹豫:“我行的。”

“好嘞,有问题随时沟通。”

她抓住一切能锻炼学习的机会,像头老黄牛,去听内审会,等人不忙了,才上去问问题。一段时间后,设计院对她印象颇佳,说小展这孩子真是又勤快又有眼色。

老师问她还有没有时间帮施工队写材料,展颜说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凌晨四点入睡,连梦都少了。

等到设计院实习结束,离开学不远,孙晚秋给她打来了电话,说自己在尝试做包工头。

“你好厉害。”展颜开着免提,一边记账。

孙晚秋那边隐约传来狗吠,也不晓得她又住到了什么地方。

“钱还够用吗?”

展颜说:“够,老师一直给我介绍活儿,我还带了份家教,初二的学生,很轻松。”

她捏了捏酸胀的小腿,又打个哈欠。

孙晚秋听到了,说:“反正比下地干活好,要我说,小展村的年轻人都该出来打工,天天摆弄那二亩地,累死累活,能挣几个钱?”

没完没了的种,没完没了的收,年年如此,她想起来就觉得很痛苦,那是机械又操劳,而没多少回报的事情,消耗生命。

展颜说:“原来你关心他们的出路。”

孙晚秋嗤之以鼻:“我不关心,我只是觉得他们应该出来,谁留那谁穷,人应该抓住一切机会。”

展颜没法反驳,她轻轻说:“是的,人应该抓住一切机会,如果失败了,也不后悔。”

孙晚秋问:“你还没忘了贺图南?”

“我为什么要忘了他?”她无意识反问一句。

孙晚秋说:“只是问问,不想忘就不忘,人活着,宁愿痛苦也不能麻木。”

她确实没忘记他,忘不掉,也不刻意去忘。又一秋来,徐牧远突然到学校看她,他也是忙人,那时展颜忙着申请免费交换生,她一项项攒够条件,本校又有校友同去,机会难得,虽然祖国大好河山尚未走遍,但来日方长。

“你不忙吗?我请你吃饭。”她见到徐牧远很高兴,仅仅几个月,她就觉得他变了,他也像个男人,清清爽爽,肩膀身材都更有力了,他比贺图南更清秀些,可那股少年时的书生气,不知几时褪去的。

他好像从不会令人伤心,徐牧远就像暮春的风,绝无寒意。

她见了他,只是想他这样的人,怎么跟贺图南成为朋友的。

两人就在学校附近小馆子吃东西,盐水鸭,水煮肉片,红糖糍粑,肉汤泡饭,两个人怎么都够了。

她穿着旧衣服,徐牧远觉得眼熟,这件毛衣还是她高中穿过的,可她的脸,却变化不大。肌肤丰盈洁白,一笑起来,像颗粉粉的桃子。眼睛藏在浓密的睫毛下,永远水汪汪的。

“我趁假期过来看看你。”徐牧远说的很自然。

展颜问了几句他的工作,寻常的,表面的,好像任何人相聚都可以谈论,他问起她,她也很大方说了:

“我可能要出去互换交流一学期,米兰理工大学,学费互免,会英文就行,不过我学了点意大利语,我没语言天分,全靠死学,英语其实也不好,夏天去香港,问一个外国人高盛怎么走,她说的我都没听懂,不知道是我口音重,还是她口音……”

她好久没打开话匣子,一打,就有纰漏,徐牧远果然问:“你去香港了?”

展颜沉默片刻,抬头又笑了:“对,刚放暑假去的,没找到图南哥哥。”她轻描淡写把这话带过去,给他夹了块糍粑,“你吃呀。”

徐牧远吃不下了,他说:“一个人去的吗?”

“是啊,可丢人了,我到香港简直像个傻子,人家一看我就知道是乡巴佬第一次来。”她语调明快,“你吃呀,别只顾说话。”

徐牧远咬了口糍粑,没有滋味:“你一个人出国行吗?”

展颜说:“我一直有点犹豫,从香港回来后,我想,还是去吧,我并不是胆子很大的人,对外面有向往,也有恐惧,我倒也不是为了克服恐惧去的,就是觉得,学费互免,还能看看外头很划算。”

她动筷子时,袖口那的毛边明显,穿次数太多的缘故,徐牧远看在眼里,问:“贺叔叔知道吗?你出国的费用都准备好了吗?”

展颜说:“我还没说,等到跟前再说吧,钱攒的差不多吧。”

“怎么,贺叔叔没给你钱?”

“我不要,我不想花他们的钱了,”展颜抿抿头发,“要不然,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徐牧远筷子好半天没动:“你跟图南分开后,就没再花过他们家的钱是不是?”

他抬眼望着她,眼里有怜悯,他用男人的眼神看自己,一个男人,他爱一个人,就忍不住会心疼她,贺图南不例外,徐牧远也不例外,他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的眼神。

展颜不是小女孩了,她一下明白,徐牧远为什么这样看自己,她被很多双来自男人的眼注视过,她是男人们欲望的载体,不管那些人是否认识她。

“我想一个人生活,”她微笑说,“其实这些年,我没交到很新的朋友,都是泛泛之交,短暂交汇一下,我现在很怕跟人建立亲密关系,因为我不懂怎么维系,我怕把事情搞砸,当然这不是人家的问题,是我能力有限,所以,我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好了。”

徐牧远有些失落地看着她,他听出她的意思。

“你跟孙晚秋,不是一直很好吗?”

展颜说:“孙晚秋不一样,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生活在一样的环境里,可能她更习惯我,也不会嫌弃我,因为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本来的面目,她能接受吧。”

徐牧远心想,不是只有她能接受的。

“是因为分手吗?”

展颜摇头:“不全是,我本来就是这种人,只不过有些事发生了,看得更清些,人来来去去的,都很正常,我觉得应该更顺其自然地活着,就像地里的庄稼,该长长,该收割时收割,其他的,不要多想。”

她说这话时,就像家乡道路两边的白杨树,静默矗立,春来就迎春,冬去就送冬,雷霆雨露都是世间馈赠。

徐牧远觉得跟她说话,非常压抑,她身上有种冷淡的,安之若素的东西,没有渴求,没有憎怨,他为此感到痛苦,而她则只剩淡笔。

她好像一个人能这么过到天荒地老去,活到白发皑皑。

“这里的盐水鸭很好吃。”

谈论食物,仿佛是给对话加上的最后一层朴素,人活着总要吃饭的。

吃完饭,展颜带他在学校里走了两圈,也能闲话几句两京的不同,问他互联网公司里都在做什么。

气氛又明朗几分,只要不谈及那些令人心碎的往事和故人。

“你说多奇怪,我总觉得这里很好那里也很好,但都不及我们家,我觉得,再好的建筑都没我们那里春天的山坡美,没有人能设计出那样的线条。”

展颜真的把他当作可以讲几句心情的人,徐牧远听着,他说:“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无忧无虑,大家都在北区,我现在在北京也很好,有时想起来,也会觉得两种好不一样,有时看着北京的高楼大厦,会突然想起小时候的某件事。”

“是吗?我以为男的不会想这么多。”展颜用一种很温柔的神气看他。

“男人也分很多种,不是吗?”徐牧远心里又涌起强烈的冲动来,他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会珍惜她,可现在跟她说这些,非常没意思,他知道她爱的不是自己,爱这种事,最没道理,就像他觉得谁也比不上她,她走进那家早点铺,看他一眼,他就忘不了了,无法形容,好像那双眼一下把他拽进一个从没见过的世界。

可他也迷茫了,贺图南不爱她吗?可还是分道扬镳,他不敢说誓言,誓言是脆弱的,他们还都这么年轻。

南京的秋意不够深,就像两人的缘分。

等到了冬天,南京和北京一样,会落雪。而香港,则完全大不同,临近圣诞节,节日气氛非常浓厚,贺图南负责策划了圣诞Party,部门里大陆人不多,仅有的几人,都稍显拘谨,不是太习惯充分地过洋节。他不一样,他谈吐幽默温文,聪明有趣,有着无穷的精力和应变能力,让人赏心悦目。

Party前三天,副执行董事挺着大肚子过来告诉他们,上个项目砸了,他们的客户非常不满,如果三天内不能出一份全新的投资介绍,这个项目,就要转交到美国。

大家只能熬到天快亮还在打电话,一起改文件,这样的生活是常态,贺图南曾连续一周里,每天只睡两小时,同时准备几份财务分析材料,等到参加客户会议时,为了不让自己失态睡着,说自己腰疼,需要站一会儿,他站着坚持到最后。

三天过去,一份150页的全新介绍完成,贺图南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了。他大概一直都空着,工作也塞不满,同事们约好去中环的酒吧,一杯加冰的酒入嘴,辛辣的苦夏味儿,桀骜异常,一下从喉咙窜烧到胃里。

他身体本来没那么脆弱的,但还是从酒吧里出来,扶着墙,什么都没吐出来。

酒是暴烈夏天的味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把两者联系上的,走上街头,到处都是欢笑的脸,迎面走来的面孔,来自五湖四海,这里是香港,不是北京。

北京的圣诞节也不是这样的。

贺图南一个人走在人海里,他很久没时间这么走过了,一个人,和无数陌生的人们擦肩而过。

他突然被一株圣诞树吸引,上面挂满礼物,女孩子会喜欢的那种,黑压压的人头围着看,他也在看,太漂亮了,怎么会这么漂亮呢?

一只手,从人群里伸出来,是个年轻女孩子的手,遥遥指着礼物。

“我开学住校,不再麻烦你了。”

“我猜,你可能要谈恋爱了。”

“你骗我,你说我们会一起的。”

“你会想我吗?”

“我好爱你,图南哥哥。”

那只手落下去,不知是谁的,总之不会是她的,消失于人潮,可手带出来的只言片语,一下把他大脑占据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过,这些东西又找上来,逼着人去接,滚烫,炽烈,像徒手捧了钢水,它还在流,一直流。

他扭头离开,也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走,在最快乐最热闹的圣诞夜里,恍惚置身盛夏,她气他要她住校,他最终答应去接她,他那年多大,十八岁,有且仅有一次的十八岁,那条路,那样黑,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她,不停骑,不停骑,他累了一天,还要接她,因为她在等,只要她等,他就会出现。那辆破旧的车子,载着他的十八岁和她的十七岁,两人是共生的一体,寄居在人间。

他再也不会那样骑车了,再也不会带任何人,他死在夏天里头了,和那辆车,和那条路,风与星,树与铃铛,统统死去了。

眼前的世界,隔绝在眼膜之外,透过泪水,像洇开的水晶球,贺图南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在此刻了,毫无预兆,他挣了许多许多的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容易,都要富足,但已经没人要花了。

没有比这更痛苦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