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没有多谈孙晚秋的事,展颜照例去学校,人沉默几分。
贺图南开始收拾行李,夏天尾巴一扫,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他走前,把事情都打点妥帖,怕她拿钱丢了,交给她班主任代为保管。老姑奶奶对两人倒极为满意,讲卫生,亮亮堂堂,难得好租户,贺图南跟她商量了,交一点钱,房子留着,他们寒假还要再住,省得再搬家。
临别前一晚,他接展颜晚自习下课。
她变得没前段时间活泼,倒也谈不上忧郁,回来后,帮他叠衣服,他以前爱干净,T恤雪白,现在再怎么洗,都无济于事,一整个夏天,出的汗能做一条河了。
“明早我先送你去学校,你安心上早自习。”贺图南说。
展颜抬头看看他,没说话,她把衣服叠的好平整,毛衣、外套,塞了两个行李箱。
她知道有人送他。
“开学我们得军训,还要适应一段时间,一个月后回来看你,好不好?”贺图南见她跪箱子上压得费劲,过去提上拉链。
展颜站起身:“不,北京离这这么远,坐火车要一夜。”
“没事儿,你不想我啊?”他扬眉笑笑。
展颜绞着手:“想就不用分开了吗?大家各走各的。”她想到孙晚秋说的这句,心里竟没那么悲伤了,只是澄明。
贺图南说:“这么悲观?又不是不见面了,你看你这样,我怎么走得放心。”
她面色平和:“我没悲观,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一个人陪着另一个人,也许就只能走一段,就像太阳东升西沉,是注定的,记着过去的好就行了。”
贺图南要瞧进她心里去,眼神深邃:“听你这话,好像咱俩闹崩了老死不相往来了一样。”
“我不知道以后,”展颜缓缓摇首,“就像我不知道孙晚秋会那样,我们小时候就好,好了十几年,我跟你才多久?”
她说这话温吞吞的,贺图南却听得心惊,他惊心的是,不知她几时变的,有种冷气,那种置身事外的模样,是他没见过的。
“那你的意思,是以后孙晚秋即使来找你,你也不理她了?”
“当然不是,”展颜说,“她现在一定是有难处,我又帮不了她,她心情不好不想理人而已,她要是来找我,我们还是好朋友,只要她愿意。”
贺图南点点头:“你还是你。”
“什么?”展颜疑惑。
“没什么,就算她真的跟你断了联系,你不也说了吗?记着过去的好。”
展颜扯了下嘴角,她静静看他片刻,说:“你在北京好好吃饭。”
“嗯,你也是。”
“你别太累。”
贺图南说:“我这个年龄怕什么累,别瞎操心,也累不着我什么。”
“你会想我吗?”她有点不确定,所以低了头,眼睛看着脚尖,问完又后悔。
地上的影子,近了,是贺图南的。
她有些提心吊胆地瞥过去,影子又远了,原来是他伸手扯毛巾。
“你知道答案的,”他轻描淡写带过去,“我走了,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能,”她稍稍抬脸,心跳很快,“有事我会跟你打电话,你答应我件事,别坐一夜火车回来,等放寒假再来。”
展颜没坐过火车,但坐汽车的糟糕滋味尝透了,夏天热,冬天冷,起的绝早,折腾死人。
贺图南摸了摸她脑袋,不置可否。
东西收拾好,各自洗漱躺下了,展颜在黑暗中还要说:“我不知道答案,我要你说。”
贺图南一时没跟上她思路:“什么?”
“我问你会不会想我。”她热,洗了块手帕,湿漉漉搭脸上。
贺图南道:“会。”他还没走,就已经很想她。
“你会认识很多人,很多女生,你就会忘了我。”她静静说。
贺图南说:“不会的,我认识再多的人,也都不是你,又说傻话了,睡吧。”
“可人就是会变的呀。”她翻了个身,看地上的贺图南。
“分人。”
展颜摸索着坐起,拉了下床头长绳,啪嗒一声,灯泡亮了,贺图南眯了眯眼,撑起身:“想去厕所吗?”
她头发披散着,问:“你送我的口红呢?我想看看。”
贺图南爬起来把口红拿给她,她不接:“你给我涂嘴唇。”
他立刻想起那个雨天,却再没了那种心情,淡淡说:“瞎闹,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快睡觉。”展颜不肯,她固执地命令他,“你明天都要走了。”
贺图南潦草地给她擦了擦,也不怎么看她,展颜却盯着他,等他手刚放下,倾过身,挨上他脖颈。
热热的唇贴过来,很突兀,贺图南猛地握住她肩膀,展颜挣扎,她吻他的脖子,贺图南只能更用力分开她,墙壁上,两人身影无声角力,他忽然把她压在了身下,气喘吁吁看着她。
“你干什么?”
她躺他身下,嘴唇可笑地花了,一抹斜红从下巴那飞了出去。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只有彼此混乱的呼吸声。
“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夏天,记一辈子,”展颜开口,“一直到我死。”她眼睛很美,像掬了一捧月光,欲说还休地注视着他。
贺图南呼吸像是屏住,他没说话,良久,温热的气息才拂到她脸上来:“知道了。”
展颜又想起身,被他一手掌着柔弱的脖子卧下去,那股气息,便跟着拂她眉心,一路往下,似有若无碰了碰她鼻尖,展颜嘴唇微张,头顶的光涣散掉了,她本能地追逐他的气息,倏地远去。
贺图南并没有吻她。
他只是摸了摸她凉凉的秀发,拉她坐起。
两人还是挨得很近,贺图南垂着眼,手指在她头发上轻轻缠绕,他说不出话。
“别让我为难,颜颜,”他艰难抬起眼,目光像沸了的水,在冰下滚着,“你现在应该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学习上,有什么事,等考上大学再说。”
展颜觉得自己变了,他让她狂热,根本都说不清的狂热。
“我给你做了印记,考上大学前,谁也抢不走你。”
贺图南阖了阖眼,说好。
“我要你也给我做个印记,我是你的。”她说话有种令人猝不及防的原始,无辜地看着他,说得顶认真。
贺图南看她一眼,忽然一把拖过她几乎是粗鲁地埋首于肩头,狠狠咬了,力道重得展颜尖叫。
她疼得捶他。
“你是狗吗?”她疼得情愫全无,瞪着他,肩膀上牙印赫赫。
贺图南平复着喘息,低声说:“你自找的。”
他转过身,轻喝她,让她滚蛋去睡觉。
第二天,贺图南已经像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事,把她送到学校,跟看班的班主任说了几句话,就此踏上北去列车。
再也没人接她下自习了。展颜开始一个人过高三生活。
她不怎么合群,但也不刻意排斥和别人交流。郝幸福又开始频频找她,两人邻班,有时会碰上,总要有一个主动,关系才能重新续上。
“你进了B班,我一直不太好意思找你。”郝幸福拘谨地说,展颜已经没兴趣做孙晚秋的位置了,她没了坐标,她只有自己,连贺图南都不在身边,她很平和地笑笑,“在平行班也没低人一等。”
郝幸福不敢提关于她的那些流言,一起吃饭时,她总是要看展颜的脸色,才确定要不要展开一个话题。
“你跟我说话,没必要小心翼翼的,想说什么说什么。”展颜道。
郝幸福说:“我觉得你很坚强,都没见你愁眉苦脸过,要是我,都不知道怎么在教室呆着。”
“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展颜笑笑,她说话不紧不慢,“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郝幸福附和,她鼓起勇气:“其实,我想借你笔记看看,大家都说,最好的笔记都在你这儿。”
展颜问:“大家是谁?”
“就很多人都传,说徐牧远跟贺图南把秘籍都给你了,想问你借,又不敢。”郝幸福满脸通红。
展颜心里一阵悸动,贺图南,别人提起他的名字,她很高兴。
“我这里是有笔记,但是,他们把最好的弄成习题集了,大家很快就能在门口书店买到。”
郝幸福很吃惊。
习题集果然在九月如约而至,书店大卖,打着状元榜眼的名号。
班主任把贺图南寝室的电话号码,转告了展颜。
她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是他走后一周。她很想他,每天都想,他一走她拼了命地学习,背英语背到想吐,做真题做到想吐,每一秒都给塞上学习,她才能不想贺图南。
此刻,她捏了份本地报纸,跟他说新鲜事。
贺图南军训中,他洗了澡,光着膀子接长途,听她语气如常,不知是失落还是欣慰。
“你知道吗?之前东区开发被政府否决了,说占地太小,我听老师说,这次面积要扩到黄河边!”
贺图南笑问:“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我看你很闲。”
展颜说:“正好班主任看报纸嘛,我就拿来瞅瞅,好多外国人都要来设计东区,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贺图南沉吟,“但我知道政府失策了。”
展颜奇道:“为什么?”
“应该等你长大的,未来的展大师还在念高中,他们太急了。”贺图南逗她,展颜咯咯笑起来,忽的又止住笑,“长途那么贵,我不说了。”
“等等,”贺图南敛了敛笑意,“还习惯吗?”
“我好的很,一点都不想你。”展颜记肩膀的仇,到现在都觉得隐隐作痛。
电话打了十多分钟,挂掉后,室友同贺图南玩笑:“女朋友吗?”
他微笑纠正:“我小妹。”
展颜在寝室洗脚时,把报纸拿给余妍看,指上面的新闻:“新区把北区也划进去了,你看是你们家那吗?”
余妍听得一跳,见她神色如常提北区,接过报纸,囫囵扫两眼,说:“好像是的,我也不太懂,展颜,你怎么还看这些啊?”
“随便看看。”她在想,如果新区包括北区,那些工厂怎么办?
“你爸爸还在贺叔叔的公司吗?那里还正常吗?”展颜很早就想问这件事,可余妍每次都躲闪。
寝室里的人听到两人对话,安静不少,大家忙着自己的事,耳朵却留心听。
余妍勉强笑笑:“不太好,仓库现在乱七八糟的,我爸说,贺总不在……”她瞄了瞄展颜神色,“管理不太行,很多之前的订单都黄了。”
展颜不响。
“反正我爸也不知道能干到哪一天,干一天是一天吧。”
展颜说:“等贺叔叔回来,公司能好起来的。”
对面上铺传来声音:“进监狱公司就不是自己的了吧?”
这话好像是问对面,不是跟她说话。
“肯定啊,进监狱就是犯人,哪有犯人管公司的。”
展颜听着,她知道,这些人是说给她听的,她在她们眼里,是落架的凤凰,她不是什么凤凰,她们不知道,她本来就长于乡野,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但她在奶奶眼里,尚不如鸡值钱,鸡能下蛋,价值比她高。
初秋的风,陡然把人间一换,晚上凉快,展颜到阳台去收衣服。
对面男生宿舍楼,有人吹口哨。
展颜突然想起米岭镇中心校来,她把衣服收好,外头口哨声便没了。等她洗好**,室友提醒她:
“展颜,我的衣服快干了,你注意下,别挨着我的晾。”
学校有新的风言风语,贺图南来接她,有人看见两人过于亲密。
贺图南自然是没有错的,大家不理解,他为什么对二奶的孩子,这样毫无芥蒂?
贺以诚的家事简直应该被写进《知音》杂志。
十七八岁的针锋相对,是暗流,大家都是重点班的好孩子,脸面要的。
展颜说:“我晾衣服一直都很注意。”
她到阳台,口哨声又起,里头的人发了火:“哎呀,烦死了,展颜,能麻烦你快点进来吗?”
展颜晒好后才进来。
“你以后去阳台尽量动作快点吧。”**寝室长提醒她。
少女们都爱美的,高三课业重,大家都灰头土脸学的出油,闷痘,长黑头,吃得多发胖……只有展颜,像美丽的仙鹤,卓然而立,男生们爱议论她,但她背景成谜,令人不齿,大家说起她,总要鄙夷口吻。
对她吹口哨,也是种合理的轻佻,她妈妈就是做二奶的。
寝室长说完,她们岔开话,说起白天教室里的事,什么一中的风扇到底该退休了,外语老师水平不行,A班配置到底B班好……
展颜打断她们,对寝室长说:“我正常晒衣服,快不了,如果是因为男生吹口哨你应该去找他们阻止他们,而不是让我快点。”
寝室长愣了愣。台面变得冷清,她的话,无可辩驳。
大家忙于学习,这种口角,不值当大费时间。
展颜躺下了,她用随身听听英语,偶尔倒磁带,感觉床晃了下,有人踢的。
宿舍里还亮着蜡烛,基本都没睡,但她发出动静,要归于噪音。
她又想起在米岭镇中心校住着的日子,冻的要命,衣服盖被子上夜里掉一地,又不知被谁染了虱子,大家说着悄悄话,空气中有臭脚丫子的味道,像发酵的豆酱。
展颜想到这,更觉得她们无聊,她们没有见过真正的苦难,她们只会小把戏,她们连孙晚秋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孙晚秋不理她了,她还是爱她,如果孙晚秋没有看到约定好要看的那个世界,她替她看吧。
展颜摸了摸肩膀,耳机里传出一句“wait and hope”,她跟着默念一遍,想到贺图南,他英语很好,贺叔叔英语更好,是伦敦腔……她做了个甜甜的梦,新区的设计师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