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什么了吗?”贺图南头顶的剑,悬太久,真正落下来那一刻,他竟觉得这样很好。

“贺总希望你妹妹能把一个佛坠戴着,别离身。”

贺图南知道展颜一直盯着他看,他有心避开,挂掉电话后,直接到她房间,把丝绒盒子里的坠子拿出来,替她戴上。

“爸希望你一直戴着。”他看到她后脖颈上细腻的肌肤,这一刻,他才觉得手有痛感。

展颜转过身,贺图南好像第一次看清她真实的样子,他跟她血脉相连,身体里有些东西,是一样的,不容更改。

“谁的电话?”

贺图南回神:“律师。”

“贺叔叔会……”展颜顿了顿,“会吗?”她知道他懂。

贺图南伸出手,指腹摩挲她的脸颊,稍作停留,又放开了:“我不知道,颜颜,这件事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你害不害怕开学?”

开学就要见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嘴,就有蜚蜚流言。

“不怕,”展颜热眼望着他,“我怕的不是这个。”

“我刚说了,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不要再假设,以后无论遇着什么事,我都在,咱们一起。”贺图南随手翻了下日历,“初七开学……”他开始翻箱倒柜找钱,家里现金不多,他的钱,都放贺以诚账户里存着。

爸的密码他知道,760810。

所有密码都一样,他简单提过,那是他下乡的日子,贺以诚刚满十八岁,高中毕业,瘦瘦的,高高的,脸嫩腿长,是最好的年纪。

“回头取点钱,好交学费。”贺图南找到一张农行卡。

展颜跟在他身后,看他点钱,整钱不多,一堆零的。

她看着钱,问他:“我还能念书吗?”

人就是这么矛盾,她暂时忘却愧疚,自责,看到钱,想起顶要紧的事,她有种不能言说的恐惧,是所有恐惧中最深的一种,她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太冷血,她现在竟然这样忧心自己还能不能念书?

一切都是念书惹的祸,可如果错了,那也得继续错下去,她觉得代价已经太大,容不得回头。

贺图南动作停下,说:“我能念你就能念。”

她脑子里闪过孙晚秋,心想,再等等,再等等。

很快,记者找上门,要采访展颜,贺图南冷冰冰拒之门外,电话打进来很频繁,他一听那声音,立刻挂掉。

北方的冬,格外漫长,年关的一场雪,几天没化透,市里尚好,北区废厂区里头,冰溜子依旧如锥,太阳照着,时不时轰然一声,碎玻璃似的炸到地上来。

张东子被拉走尸检,家门口附近搭了棚,他爹妈媳妇,带着孩子,在冷风里哭号,那声音,被风刮得半个北区都能听到,一阵凄厉,一阵幽咽,冷不丁又起高音,定是他妈想起儿子猛然痛上了。

一群人围着,有人劝,有人围着看,徐工来时灵棚里悄寂一瞬,他在贺以诚那里找到了活儿,很不错的活儿,惹人眼红。

此刻见他,众人神情楚汉分明。尤其知道,贺以诚是徐牧远领来的。

“东子好歹跟你朋友一场,你也有儿的,你儿害了我儿!”东子妈扑上来,睁大了一双枯眼,“脑子都打出来了,我儿的脑袋,”她哆嗦着两只手,“捧不起来,捧不起来……”

徐工任由她薅,她打。小孩子跟着哭,被妈死死搂着。

这里有人喝醉酒冻死路边,有人下广东没了踪影,有人不停做小生意糊口,有人作奸犯科。北区只剩巨大骨架,被腐蚀生锈,并着茫茫未融冰雪,徐牧远在灵棚外站着,里头小孩一双黑亮亮的眼对上他,他一个激灵,他当小孩子时,被张家奶奶塞过饼干和糖。

这场雪,落在了很多人的头上。

初六依旧刺骨的冷,展颜在厨房炒菜,下寿面,她让贺图南许愿。

贺图南笑意像稀薄的脉象,他闭上眼,沉默几秒。

“我抄了篇文章送你。”她把礼物给他,写的蝇头小楷,贺图南看了,是《逍遥游》,怔了好片刻,想问她什么,却只是念出上头一句话:“而后乃今将图南。”

他又抬起头,把她眼睛看了一次。

“谁给你取的名字?是读了《逍遥游》起的吗?”

“我爷爷,是看《逍遥游》起的。”

“我是妈妈起的,我正好姓展,妈希望我能过得高高兴兴。”

她说完,饭桌上安静一瞬,她为了写他名字,把《逍遥游》抄了一遍。

“如果没有我,你就是逍遥游了,”她总想问一问,“这个事,会影响你高考吗?”

贺图南说:“不会,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不提这个了。”

两人对视良久,屋里太静,只有外头风声呼啸,枯枝打在玻璃上。

“吃完饭,你给我讲物理好吗?”展颜终于开口。

贺图南说好。

他认认真真辅导起她,夜很深了,对面人家漆黑一片。

“困吗?”贺图南问她。

“不困,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该睡了,明天报道,还得早起。”他合上习题册,要送她回房间,展颜却不动,“我想跟你一起睡。”

她这话,连带夜色都搅乱了似的。

贺图南眼里闪过点惊愕,他立即拒绝:“不行。”

她失落站起,这是最后一夜了。

明亮又柔和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那张脸,干干净净一点龌龊心思都没的。

贺图南只好问:“怎么突然要跟我一起睡?”

“我一闭眼,就想那几天的事,知道不该想,可控制不住,现在我还能跟你说说话,等开学我就一个人了。”她低着头,“我跟你一起,就不想,因为我知道你跟我一起。”

她这话也讲的不甚明白,贺图南却听懂了,他找出凉席,把被褥铺上去:“我打地铺。”

展颜钻进被窝,侧过身,在黑漆漆的视线里悄悄喊他:“图南哥哥。”

他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那么乖顺喊这个,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释然,枕着双臂,说:“明天开学,你准备好了吗?”

“嗯,我不怕,嘴长人家身上我也管不着。”

“就当东风射马耳。”

“什么意思?”

“就是把流言蜚语当放屁。”贺图南解释的直白,她攥紧被头,“你准备好了吗?你会把人家的话当放屁吗?”

“当,这几天,”他看着黑魆魆的天花板,“我其实跟你一样,夜里睡不着,想很多,从你失踪那天起跟做梦似的。老徐那次跟我打架,说我就是过得太顺了,我现在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如果没有我……”

“又来,”贺图南打断她,他转过脸,看着她隐约不清的毛乎乎的脑袋,“你好好的,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想通了,就算爸的结果再不好,可他还有出来的时候,我们等他,我们好好等他。”

展颜心口窜起股热流,她有种冲动,想抱着贺图南,抱紧他,什么都跟他一起,风来,雨来,她都不怕了。

黑暗让人的冲动变得强烈,她心里那些恐惧,被他几句话说散开,是啊,好好等贺叔叔,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五年,这辈子早着呢,八年十年的,可贺叔叔老了怎么办?时间是赎不回来的,他大好的年华,被她搞没了,谁都有理由恨她,怪她,那就恨吧,怪吧,贺图南是和她一起的……她又混乱起来,光脚下了床,跪在贺图南地铺前。

贺图南撑臂坐起:“这么冷你干嘛,快上去!”

她瑟瑟着,好像被人敲了一记脑门,又爬了回去。

“我想离你近点说话。”她躲被窝里说。

贺图南便往床边挪了挪:“你说就是了,还跑下来。”他声音平静,胸口扑腾扑腾的,刚刚,他差点抱住她,他知道她身体有温度。

“你想回家吗?”贺图南又开口,“爸出了事,我都没问你怎么想的。”

他大概知道答案,但他想要一个明确回复。

“不回,我要跟你一起,好好等贺叔叔。”

“如果,我家里这边刁难你,你遇着难过的事儿,会不会想走?”

“不,我不走,只要你不赶我走,我怎么都不会走。”她忽然觉得他在怀疑她什么,深呼吸一口,很坚定地说道。

贺图南放了心,他松弛下来,连带着那股热辣辣的躁意也跟着抚平:“我不会的,我会一直照顾你。”

“我也要照顾你。”展颜说。

他低笑一声:“好,睡吧,我数一二三,闭眼。”

这是两人这些天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次。

初七这天学校报到。早上,姑姑赶来要送他去学校。

“爷爷奶奶都很挂念你,你爸的事,家里正在打听,”贺以敏当他小孩子,安慰说,“你好好念你的书,不要总想着这事,你妈那边,你见到你妈了吗?”

贺图南摇头:“报到结束我去姥爷家看妈。”

贺以敏欲言又止,林美娟已去过公婆家,她没有大闹,听她父母讲,是在家里发完了疯,他们养这个女儿,四十年,从没见她这样痛苦过。那语气里,有怨的,这边都听得出来。

人发起疯来,自然是难看的,可顾不上了,心脏都被撕开了,汩汩冒着血,谁还在乎难看好看?林美娟知道,他捂不热的,她捂了二十年也没捂热,他那颗热乎乎的心,早给了别人,可他娶她干嘛呀?她都以为自己得到了爱情,到头来,两人不过是交|媾了,生孩子了,跟动物似的,人这辈子那么短,可夫妻却也做不到头。如今他不仅心没了,整个人都搭进去了,他那样的男人,前程、名声甚至连自由都不要了,人的心,就那么大点儿,没她跟儿子的空儿。她像个傻子,坐在井里头。

贺家老两口自然要赔罪,一面震惊,一面赔罪,贺以敏见爸妈小心赔不是的样子,默然不语:当年,如果是大哥下乡,或者她去,也许今日又是一番光景。

可到底是二哥对不起嫂嫂,她没有错的。

贺图南要上楼把展颜带下来,贺以敏说:“有件事,家里边都商量好了,这个展颜,不管她什么身份,她自己有家,这次走,就不要再来了。还有,你最好也不要再跟她接触,你要想想你妈。”

贺图南人很沉默,许久,才说:“我知道这样很对不起妈,妈有姥姥姥爷,有舅舅,我答应爸会照顾好小妹……”

“你闭嘴!”贺以敏发起火,“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你还在胡闹,你爸昏了头你也跟着发昏,图南,现在这个时候,你要做的就是不给家里添乱,好好念你的书!”

说完,觉得对他太凶了,忍不住又搂过他肩膀,“好孩子,姑姑劝你的话,你要听,懂吗?”

最后那声叹息,落他心头,久久不散。

贺以敏把两人送到学校,跟老师谈了会儿。

学校里人山人海,展颜一到寝室,大家默契闭嘴,她来得晚,人齐了。

唯独余妍,不太自在地跟她打了招呼。

余妍知道这事后,她怕,她慌慌问妈是不是往外说了什么,余妈也慌,讲一群人闲拉呱哪里想到后面有这样的事,说到底,是你东子叔造孽。这下可好,贺老板出了事,你爸还有你徐叔能不能接着干了另外一说。话题最终变成讨伐东子叔。

余妍殷切带着心虚,展颜听出来了,她也不自在,但又不能把这个当放屁,她跑了出来,贺图南还在楼下等她。

他可真勇敢,来来往往的学生,都看着他,展颜心头滚烫,她一见他,胸口就热。

“我去趟姥爷家,你行吗?”

“行,我收拾下床铺,再去教室学习。”

“教室冷,寝室呆着吧,晚自习人多起来再去。”

“你还来找我吗?”

“不一定,没什么事的话不过来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不用总来找我,耽误学习。”

贺图南点点头:“好,但你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不要一个人瞎想,什么事我们都一起想办法,能答应我吗?”

“能,”展颜眷眷看着他,“那你去吧。”

贺图南坐上了姑姑的车,一路上,姑姑狂轰滥炸,他都应着。等见到妈,狠狠吃了一惊,妈几天就变了样,她那样端庄文雅的一个人,脸黄黄的,头发胡乱一束,半点平时的气质都不见了。

姥姥姥爷对他还客气,林美娟却直截了当告诉他:“我以为,你当我死了呢。”

贺图南心里愧疚得厉害,他上前喊妈。

“我不是你妈。”林美娟心平气和地说道,她的力气,光是用来恨贺以诚都不够。

贺图南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妈妈。”

林美娟看到他也烦,他像贺以诚,高高的个子,笔挺的鼻梁,有张英俊能迷惑人的脸,可一想到,她的儿子,好像也跟贺以诚一样,被一个更小的妖精给缠去了,她就觉得恶心。

“你来得好,我有事跟你说。我要跟你爸离婚,你别怪我怎么在你高三档口提这个,这都是你爸的错,他根本没想过你的死活。至于你,我看也未必跟我亲,从小到大,你更佩服你爸爸些。你要跟谁,自己拿主意,哪头都亏不了你什么,当然,贺家更有钱。不过你选不选我,我都得告诉你,她不准再住我的房子,就算离婚了,那房子也有我的一半,她要是还敢来,我见一次轰一次。”

林美娟有条不紊说到最后,情绪才又激动,甚至不愿提那个名字。

从头到尾,姥姥姥爷都没插话。

贺图南心里发麻,都等着他表态,别人的高三,爹妈都在忙着炖鸡汤大补,小心翼翼问话,生怕哪句碰到孩子那根绷紧的神经。他不是,他所有的神经,谁想挑谁挑,可他锦衣玉食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也没意思。

他既不怪爸,也不怪妈,他只想着,要是磨难他都受着了,大家都好好的,未尝不可,可他分担不了别人的痛,各人的苦,各人担。

贺图南没表态,他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的手,他觉得罪恶,好端端的三口之家,被展颜搅黄了,他本来应该恨她的,可在妈的身边贺图南发现自己心里还是想着展颜,他更觉罪恶。

不几天,贺以诚正式批捕的消息下来,他是企业家代表,几个月前,还出现在新闻座谈会里。临近年尾时,这座北方城市突然换了领导人,贺以诚的案子被高度重视,因关涉老工业区下岗工人问题,案件更加敏感,满城风雨。

就是这个时候,市里接到举报,案子变得雪上加霜。

爷爷早把烟戒了,这会又抽起来,烟灰缸里,厚厚一层灰。

“你大哥怎么说?”他问小女儿,老大不在本市,活动了这些日子,却没任何进展。

贺以敏摇摇头:“新换的班子,大哥说不上话找的人也使不上劲,只听说这回要拿二哥当典型,说他社会影响太坏,您也知道有些媒体的德性,添油加醋,把张东子说成英雄劫富济贫一样,二哥这两年,没少帮上头安置北区那些人,这倒引火烧身了!”

“他那公司被人举报,又是怎么回事?”爷爷简直透不过气。

贺以敏一脸黯然:“二哥的厂子去年扩建,又兼并了家供货商,再加上买新设备,这里里外外,欠了银行不少贷款。年前税务的事,还没了清,他现在这样,我看是,有人要落井下石了。”

“公司其他人呢?”爷爷对经商不大通,但人走茶凉,贺以诚这些年,风头出不少,多少人眼红,他这杯茶,不知道多少人盼他凉透。

贺以敏说:“这次保不定就是内鬼做的,账面上的漏洞,谁清楚?现在他出事,公司人心惶惶的,以往哪一单不是二哥亲力亲为,多少合同,不是他饭局上一杯杯喝出来的?他不在,本都谈好的事人家未必再给面子,就算这会别人接手,也是一团乱麻。”

她偏了偏身子,拉着爷爷的手:“昨儿律师带了个话,二哥说,希望咱们一定把两个孩子照看好。”

“孙子我自然要管的,但那个什么什么,让他死了这份心!”爷爷啪一声摔碎了茶杯,惊得奶奶出来看,“你看你,说好不生气了的。”

“他弄出这些事,不说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媳妇孩子,他混账!”爷爷气极,“我说不认就是不认,死都不认!美娟不是要跟他离婚吗?好啊,离,把他钱分了,孙子我们养着,你去学校,图南要是敢给她一分钱我把他的也断了!”

作者有话说:

贺以诚和明秀二十年没见面,生不出十四岁的女儿,大家放心。

明天中午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