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以诚人在北京,每天都打电话。

“颜颜今天感觉怎么样?”

“奶奶做什么吃的了?”

“不要学太晚,劳逸结合。”

“哥哥没欺负你吧?”

这四件事,是必问题,展颜每次的回答,也都大同小异。贺叔叔的声音,在电话里,又深沉,又温柔,展颜没被男性长辈这么细碎的关怀过,她以为,男人要么像爷爷爸爸那样沉闷,要么就像孙晚秋她爸,喜欢喝酒打人。

她觉得孤独,这里很好,可不是她的家。贺叔叔的声音,也只是短暂地抚平一下这种孤独。

那就只能找其他对抗孤独的法子。

展颜拼命学习,墙上贴了计划表:

每天记十五个英语单词,背两篇短文;看半小时新闻,了解国内外大事;预习高中课本,做数理化习题;最后,就是读报看杂志。

这天没课,贺图南已经连续送了她五天。

一大早,贺以诚的电话就打进来,贺图南已经习惯。

他从餐桌旁站起,打个手势,示意展颜不要急着挂,展颜便说:“哥哥有话要讲。”

贺图南走过来,肩膀重重撞了她一下,把展颜挤到旁边。

“爸?是我,换个显示器吧,我研究了下,菲利普索尼的都可以。”

展颜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坐桌子旁,看了眼贺图南刚在翻的杂志。

打开的这页,密密麻麻写着价格传真,括号里有“北京中关村”字样。展颜往前翻了下,杂志叫《微型计算机》。

上头东西的标价,贵死人。

展颜心想,不知道要卖多少小麦玉米才能买一样啊。她偷瞥眼贺图南,发现他正闲散地靠桌旁跟贺叔叔说话,连忙在杂志上找刚才听到的菲利普索尼。

目光最终停在数字6800上。

天哪,展颜一阵晕眩。

她回卧室拿了纸笔,一边啃包子,一边开始算:

一亩地产出七八百斤,去掉交税,种子化肥农药,一季小麦,一季玉米,这是大头,再加上点儿大豆、棉花,一年到两头剩也就是一千出头,家里五口人,不按劳力,按人头算,一人一亩二三分土地,那么总收入就是……

“来,哥哥看你算什么呢?”贺图南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背后,见她写数字,一把夺过纸,上头是些简单的加减乘除。

他嘴角一弯:“这什么?”

展颜想去夺,他个头高,恶劣地一扬手:“算花了多少钱?你还不清的。”

她摇头:“没有,我不是算这个。”

“那是什么?”

“你不懂,还给我吧。”展颜攥着笔帽。

贺图南笑得漫不经心:“我不懂?”他大喇喇坐下,拈着这片纸,又扫了两眼,说,“以后就我们两个人时,你喊我名字就行,我不是你哥哥。”

他不知想起什么,神情变淡,把纸推给她,顺便把今早买的报纸也推给她。

乡下没人看报纸,电视里放新闻,大家就看,没电视的,夜里守着收音机在床头打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贺叔叔爱看报,每次路过报刊亭,都要买一堆花花绿绿的报纸回来,展颜也跟着看,多了见识:有《沿海时报》,有《北京晨报》,有《经济日报》,还有《书报文摘》。

这几天的报纸,是贺图南买的。

展颜读起报纸来,连夹缝中的广告也不放过。

她弄了个粘贴本,把喜欢的文章,或者是小科普,裁下来,贴到日记本上,标注好日期。

展颜开始翻报纸,问:“奶奶呢?”

“去城北的老粮店了,奶奶爱吃那家的鲜面条。”贺图南低头,看报纸上的阅兵专题,九九年,是建国五十周年的大日子。他跟很多男生一样,对到时亮相的新装备兴致浓厚。

客厅里,奶奶喜欢一大早放电视,显得热闹。

刚才接电话,没留意这声音,此刻,感觉声音又大起来了。

“维维豆奶,欢乐开怀……海飞丝,清凉去头屑,秀发更出众……盼盼到家,安居乐业……”

她发现,广告里的东西,贺叔叔家都有。她从没想过,广告里的东西就是要进入家里的,她以前不知道谁买广告里的东西,现在知道了,贺叔叔家会买。

展颜凝神,一动不动,好像在认真听什么,想什么。

贺图南本来一张报纸挡了脸,此刻,悄然往下移,只露出两只黑黝黝的眼,他看她发呆,眼睫那么长,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一把小扇子拂着掌心的感觉。

她皮肤娇嫩,像最柔软的花瓣,白的底,沁着微薄的粉。

四目相对,展颜怔了下,贺图南的眼睛可真黑,深不见底。

他啪一声放下报纸,扣到桌上。

“报纸你也不好好看,喜欢听广告吗?”贺图南仿佛不紧不慢生着气,又有点像嘲弄,“我差点忘了,报纸夹缝里的广告你也不放过。”

展颜好似有文字饥渴症,她电视很少看,奶奶为省电,不让看电视。她为了学习,也克制自己不去看。精神上,好像有个无比巨大的洞,像永不知足的饕餮,等着什么去填。

那就只有文字了,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她所想的,难过的,高兴的,原来都是前人他人早经受着的,这样以来,她也没那么孤单了。

展颜没否认,说:“广告词写的朗朗上口,容易记,写它们的人很厉害。”

贺图南的注意力全在她红红的嘴唇上了,他没跟女孩子这么朝夕相处过,真要命。

“家里没雪糕了,我下楼买点。”他站起来,找棒球帽。

展颜也跟着站起来,她说:“我今天想去新华书店,我自己就能去。”

她早会坐公交了。

“你?你挤得上去吗?”贺图南揶揄她,“现在是暑假,每天人满为患,老实在家吹空调不好么?”

“我想去,”展颜坚持,“而且我也不怕挤。”

贺图南不爱往暑期的书店跑,他说:“我答应爸爸,会看好你的。”

“我们坐公交车时,经常能看见十一二岁的小妹妹自己去少年宫,”展颜挺认真说道,“我自己行的。”

贺图南看看她,把自己的学生月票卡给她。

“不要跟陌生人随便搭腔,不要乱跑,看完回来。”他和她一起下楼,她戴了顶遮阳帽,裙子下,纤细的小腿那,两只袜子穿的不一样长。

等挤上公交,她心里那些莫名的情绪才消散,她跟贺图南,不是一家人,她跟他说话,要想着说,要留心他神情变化。贺叔叔在家时,她做什么,要征得贺叔叔同意,现在,换成他。

她希望有个哥哥,但不是贺图南。

书店人很多,到处是盘腿坐地上看书的人。

可书店里的书真多啊,展颜这也想看,那也想看,最终,挑了本《零度以上的风景:北岛1993-1996》。

她在家里,看到过贺叔叔送给妈妈的蜡纸油印,很旧,上面印着七十年代末诗人写的诗。

诗不能吃,不能喝,可读一读心里好受。

这是妈说的,展颜一想到她,眼就哀哀的,她摸了摸诗集,心里头喊了声“妈”。

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不知换了多少个。

“麻烦让一让。”有个明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坐累了,正伸直腿抻筋。

展颜抬头,收回了腿。

头顶的少年,好像愣了下。

“你……”徐牧远错愕地看着她,他认出她了,一面之缘,他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她,元旦那天,他猜测着,她像是跟爸爸进城的乡下女生,这在城里,很常见,每天都有人进城,离开,像没留踪影的鸟儿。

展颜不认得他,她冲他笑笑。

“你是不是元旦到王钟国包子铺,吃过包子,和你爸爸一起?”徐牧远往边靠了靠,让后头的人过去。

展颜慢慢站起来,书搂在胸前,她狐疑地看着徐牧远。

“你不记得我了?”徐牧远笑起来泰然,“你当时抱着军大衣不方便吃早点,我想帮你挂起来,你不愿意。”

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你还记得呀,”展颜轻轻喟叹,“都是冬天的事了。”

徐牧远偏头看了眼她怀里的书,他有很多话想问她,他很瘦,站展颜跟前,像竹竿,脸也削瘦,可眼睛是亮的。

“你住附近吗?”徐牧远被人挤了下,他差点碰到她,手臂一撑,撑在了展颜背后的书架上。

展颜想起贺图南的话,有些警惕:“不住。”

徐牧远察觉到她的警惕,笑笑:“我来给我带的学生选些资料。”

“你是老师?”展颜很惊奇。

“不是,我带家教,我开学高二,现在正给初三毕业生补课。”徐牧远大大方方说道。

初三毕业生,不就是自己吗?展颜依旧惊奇,他开学高二?

“你能教学生吗?”

“还行。”

“在学校上课吗?”展颜实在是好奇,他们的暑假,不是自己补习,就是给别人补习,不会照蝎子,也不会采蘑菇。

徐牧远非常耐心跟她解释:“当然不是,是在北区一个倒闭的自来水厂里,临时没人,我借用了。”

他说完,无意瞧见正四处张望的贺图南,像是找人的模样。

“你等等,我跟同学打声招呼。”他没走开,只是倾了点身子,朝贺图南招了下手,“图南!”

展颜转头,贺图南的目光,本来是带笑的,停在徐牧远身上,可很快,他看见了她,那带笑的目光就很微妙地闪过一丝情绪,她看懂了。

贺图南也知道她看懂了,他在这一刻,觉得她其实聪明极了。

“这是我同学。”徐牧远低声跟她说了句话。

贺图南两手插在裤兜里,他走路的样子,很散漫,干什么都不怎么上心的样子,他直接走过来,表情镇定:“来买书?”

说着,不动声色瞥了眼展颜,问徐牧远:“熟人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新,下一章入v,有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