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搭救金翠莲

鲁达是有法眼的,能一眼识出英雄。而且他骨子里有大慈悲,能体察英雄的缓急。

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

鲁达,我们大多数人叫他鲁智深。鲁达是他的姓和名,他原来是在渭州小种经略相公手下做提辖官,所以又称鲁提辖。“鲁智深”是他后来到了五台山当和尚,五台山住持智真长老赐他法名叫“智深”,从此,就叫鲁智深。

鲁达的第一回出场在贯华堂本第二回。那一天,他先是碰上了两个人,然后就遇到了一件事。

人是何人,事是何事呢?

史进在大闹史家村后,辞别少华山朱武等,去关西经略府寻找他的师父王进。他对少华山的三位头领说,“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

于是他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独自一人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今甘肃平凉,或说今宁夏回族自治区隆德县东南)。

说到此处,顺便说一个问题。少华山在今陕西华阴市西面,史进要去的地方延安府(今延安)几乎在少华山的正北,而渭州,无论是平凉还是隆德,都在少华山的西面,而且相距千里之遥。史进要去延安府,却在半月之后来到渭州,他几乎错走了一千多里地。这当然不是史进错了,而是《水浒传》的作者错了。但问题是,《水浒传》的作者实际上并不在意这样的错误,此类错误后面还有很多。有人说,这是《水浒传》作者不懂地理,但问题是,如果《水浒传》作者在地理上认真,很多事情就无法发生了。

所以,我们的态度是,既然《水浒传》的作者不认真,我们又何苦那么认真。它就是一部小说,只要其中的人物、事件符合艺术真实,不影响我们欣赏,就可以了。事实上,《水浒传》流传至今,深得普通百姓喜爱,老百姓从来不在这些问题上较真。

当史进在渭州的茶坊里打听师父王进时,一个大汉大踏步走进店里来。这人就是鲁达。

为了向鲁达打听王进的下落,史进赶紧起来向他施礼,而鲁达见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也就走过来与他施礼,两人坐下。

在鲁达眼里,史进是“长大魁伟”;在史进眼里,鲁达是什么样的长相呢?

面阔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金圣叹说鲁达是上上人物,《水浒传》把他写得“心地厚实,体格宽大”。

于是二位英雄相惜,互通姓名。史进初出道,此前一直在家,江湖上的事情知道得少,对鲁达,他并未听闻过。但两人一通姓名,鲁达却竟然知道“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令这个彷徨无措、初闯天下的小青年心中陡增一丝温暖。这个所谓的史大郎年龄、资历以及江湖上的功业与名望,不过是一个“史小郎”罢了,而三十五六岁、颇有人生阅历与傲人资本的鲁达,竟有些夸张地说史进这个小兄弟“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这让年少的英雄陡增自信。这是他初涉江湖感受到的第一缕赏识的阳光。

鲁达是有法眼的,能一眼识出英雄。

而且他骨子里有大慈悲,能体察英雄的缓急。他知道,此时的史进,找不见师父,心里一定是惶恐的,是慌张的,是没有着落的。所以,虽然是偶遇,且是初次见面,鲁达表现出了十足的亲热:他挽了史进的手, “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他为什么对这个无论在年龄、资历、地位上都与他有较大差距的史进表现出如此的敬意与关怀?因为在鲁达心中,上述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觉得史进“像条好汉”。鲁达有很多优秀品质,对人做判断和评价时,不看外在的东西,不势利,不看体制中的地位,注重内在的品质和才华,这是鲁达众多优秀品质中的一种。要知道,大多数人做不到这一点啊!

当然,鲁达欣赏史进,还因为在性格上,鲁达、史进是属于一个大类:遇事敢做,做后敢当;遇好人敢救,遇坏蛋敢杀;粗糙爽利,勇直英雄。

试想一想,一个十七八岁的懵懂青年,为了救人,一把火烧掉自家的庄园,烧掉自己安身立命的家,土地田宅全都不要了,烧掉自己本来富足而安逸的生活,然后背上行囊独闯天下,不是英雄,安能如此舍得?

古人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我也模仿一句:小人计较庸人贪,是大英雄真舍得。

因此,鲁达对史进有“后生可畏”之感。这样浩浩落落的后生,当然值得敬畏。

人可以穷困,但不可以潦倒

于是,鲁达挽着史进的手,亲亲热热要去酒楼喝一杯。在街上,却看见一群人围着看。史进少年好奇,对鲁达说: “兄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众人看时,竟然是史进的开手师父打虎将李忠在那里耍枪弄棒卖膏药!

史进就人丛中叫道: “师父,多时不见!”

李忠也吃惊: “贤弟,如何在这里?”

鲁达大手一挥,道: “既是史大郎的师父,也和俺去吃三杯。”

很有派头,很有风度,很自负。简直是普度众生。这就是鲁达。

但我们要明白,鲁达也邀请李忠,并不是看上了李忠,而是因为他是史大郎的师父,是看在史进的面子上,给李忠一个面子。

人生在世,江湖也好,官场也好,人家给面子,就一定要这个面子,不能给你脸你不要脸。

但这李忠偏就不识抬举不要这个面子,一心只在卖膏药上,他要让鲁达、史进等他卖了膏药,讨了回钱,再去吃酒。

鲁达道: “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

鲁达不耐烦的,不是等一会儿讨钱的时间,而是这种讨钱的营生与举动他看不上眼。鲁达哪里看得上这种蝇营狗苟的生活状态?——这哪里是好汉的勾当呢?更何况还要让他在一边等,简直就是让他也参与其中!

刚才我们讲到他对史进,是觉得“后生可畏”,这话是孔子说的。但是,孔子在这句话的下面,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 “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李忠此时的年龄,与鲁达不相上下,在三十四五之间,还在街上耍枪棒,卖狗皮膏药,实在是没有什么出息。

当然,英雄也可以失落,好汉也可以落魄。但是,人可以穷困,却不可以潦倒。穷困,可能有各种客观原因,比如命运不济;潦倒,就是主观上的败落了。一个人潦倒了,就是精神溃散了,就是气质猥琐了。

此时的李忠就有这么一点。当然,他有他的理由“: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

唉,多少英雄,被衣饭所困!被衣饭逼成了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读这样的文字,真让人下泪!多少英雄齐下泪,一生困死衣饭中!

毛泽东说,不打破坛坛罐罐,就不能干革命。不冲破衣饭的牢笼,我们就终身是个衣饭囚徒,就是一个移动的饭桶!

李忠本来要让鲁达、史进等他。现在一看肯定不行,一个不耐烦的人在旁边呢,便退一步: “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又关照史进: “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

总之,他是舍不得那些看客的赏钱的。史进的舍得和李忠的舍不得比较出来了。

鲁达又哪里看得上这种猥猥琐琐的人?他一生最不在意的,就是谋生,就是衣饭,最看不上的,也是为衣饭经营的人生。于是,他越加焦躁,把周围看的人一推一跤,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把李忠的场子给搅了,没了顾客了。

你看他的语气行为,是何等自信自负,取舍只在自己,决定权尽在自己。

邀人吃酒,不是征求别人的意见,而是我给你面子,你哪有不要之理?

因为鲁达心地光明,所以,他有心理优势。

鲁达的这种气势、派头,当然压了李忠一头。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赔笑道“:好急性的人。”

如果说,此时的史进是一个讨出身的人,那么,李忠就是一个讨生活的人。

李忠的这种谋生手段,当然无可厚非,但不潇洒,而且还显得委琐。

一个好汉,哪里能长期这样生活呢!事实上,一种生活态度,往往决定了一种生活状态;一种生活状态,也就塑造出一种性格。整天锱铢必较,分毫必争,一丝难舍,像李忠这样到江湖上耍一通花拳绣腿的假功夫,讨一些赏钱;卖一些狗皮膏药,骗一些药钱,这种营生实足以坏掉一个人的境界,坏掉一个人的气质。

所以,孟子说,“术不可不慎”(《孟子·公孙丑章句上》)。选择生活方式非常重要。

李忠的武艺不高,他教的史进,让王进一棒就搠翻了。不但王进评他的棒法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就是他的徒弟史进,也说“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把他和另外一些师家加在一起,还不值半分。

这问题还不大,本事可以有大小,大问题在于境界的高低。如果我们让一种生活状态限定了我们的境界,那就很糟糕了。李忠因为这种生活状态,因为他是这样一种挣钱的方式,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境界与性情。他变得委琐、小气、悭吝、算计,整天盘算着自己的营生,想着自己的衣饭。

试想,一个整天操心自己衣饭的人,怎么可能有境界呢?怎么可能是英雄,是好汉呢?

史进如果整天想着自己的衣饭,他怎么会为了救少华山的朱武等人,一把火烧了自家的庄园,流落江湖?所以鲁达喜欢史进。

如果说心地厚实、体格宽大的鲁达,从里到外都体现一个“大”字,他李忠就是从言语到行为,从思想到气质,典型的一个“小”字。

所以,李忠是作者有意安排的一个对比。一个史进,一个李忠,正面的烘托有了,反面的对比也有了。英雄的鲁达和鲁达的英雄将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苦命父女,流落异乡

到了潘家酒楼,一开始,结识新朋友,大家喝得高兴,谈兴也浓。但是,喝着喝着,就出事了。

原来,这边他们正喝到高兴处,却听见隔壁有人“哽哽咽咽啼哭”。

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这是谁呢?为什么哭呢?

鲁达急于了解情况,很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

乒乒乓乓的响声惊动了楼下的酒保,他赶紧上来。看时,只见提辖气愤愤地。

酒保很紧张,抄手道: “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

鲁达道: “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得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少你酒钱!”

余象斗在此节下点评道: “智深闻哭便问店主,则心有怜宥之意,非因焦躁,实恐中有冤屈。”

非常好!你看,如果鲁达只是焦躁,怪人搅了他们的兴,他只要说赶走他们便了,或者更干脆:对着隔壁大喝一声,让他们安静即可。但他却是招来酒保,并说了这样一番话。为什么呢?

仔细琢磨,从这几句责怪酒保的话里,可以发现三点:第一,此节写隔壁有人哭,是“哽哽咽咽啼哭”,鲁达说是“吱吱的哭”。这种哭,在哭者来看,必有伤心冤屈的事,而且是胆小怕事的人; 就听者鲁达来说,必是有一番细心聆听,因为只有这样方能隔墙听见那边并不大声的哭,听得出那哭声中的哽哽咽咽。所以,鲁达在焦躁叫酒保前,必有这一番细心的私听和疑心的估猜。

第二,鲁达责怪酒保很是无理。有人在隔壁哭,怎见得就是酒保“教”

的?无端责怪酒保,让酒保觉得冤屈,就是要让酒保为求自己解脱,做详细解释。可见鲁达正是担心有什么冤屈,要让酒保来说个端详。

第三,退一步说,就算鲁达要责怪酒保,最简单的方法是不问什么三七二十一,叫酒保去赶走那哭的人即是。刚才,他要拉李忠一起吃酒,李忠却要等卖完了药。他一焦躁,不仅骂李忠,还把那些围住李忠看的人一推一跤,骂道: “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但这次鲁达偏曲曲折折委屈一番酒保,再耐心地听酒保一番解释。我们看这一句话, “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如果鲁达没有对哭者的同情心,他只需说,“却恁地教人在间壁吱吱的哭”。加上一个“甚么”,就是关心那个哭的是“甚么人”,就是要酒保告诉隔壁哭的是“甚么人”。他一定是在那哽哽咽咽的啼哭中,听出了里面无处申诉的冤屈。

果然,当酒保说出这是卖唱的父女两人“一时间自苦了啼哭”时,鲁达便道: “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

对搅了他兴致的啼哭者,他说的话不是: “你与我赶得他去!”而是:“唤得他来!”为什么呢?他将怎样对待这对哭泣的父女呢?

鲁达唤来了金翠莲父女,刚才那么焦躁的鲁达,此时不但不焦不躁,反而十分耐心。他几乎是温存地询问了两个问题: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

是啊,这也是我们读者想明白的。这对躲在酒楼的一角偷偷哭泣的父女,到底有什么不幸或冤屈呢?鲁达又会怎样对待他们呢?

我们先看看对金老问的两个问题。在这两个问题中,如果说与他鲁达有关,也只是后一个问题。而金老父女是哪里人家,真是与他无关。但就是他的这一问里,显示了鲁达对他们的关心,他几乎是十分的温柔。

原来,这个金老是东京人,携妻女来渭州投奔亲眷,没想到这亲眷搬到南京(北宋都开封,则以应天府即今河南商丘为南京,河南府即今洛阳为西京,大名府为北京,与东京开封府合称四京)去了。妻子在客店染病病故,剩下父女二人在此间磨难。此间的一个财主,叫作什么郑大官人,绰号“镇关西”的,一日见了金翠莲,贪恋金翠莲美色,便强媒硬保,要金翠莲做妾。金老父女,流落异乡,势单力薄,无力反抗,而镇关西虚写了一张买妾契约,写了三千贯,却并不付钱,即抢走了金翠莲。三个月后,金翠莲被郑屠的大老婆打出家门——实际上很可能是镇关西的指使,玩弄够了,厌倦了,就赶出家门。而且,更为可恶的是,他竟然向金老父女追要那并没交付的所谓三千贯典身钱,并着落金老父女投宿的客店主人,要他代为监管、禁锢二人,逼二人每天上街在酒店茶坊里卖唱,用卖唱所得来一点点还他的所谓三千贯典身钱。金翠莲因此从这个流氓恶霸的泄欲工具变成了赚钱工具,成了这个郑大官人的奴隶,包括三个月的性奴。

这两天酒客稀少,点唱的客人少,没有挣上钱,违了郑大官人的还钱期限,担心又要受他羞辱。父女二人又怕又伤心,又无处诉苦,忍不住了啼哭。

放不过坏人,放不下好人

鲁达,遇到事了。他遇到了不平事。

鲁达,遇到人了。他遇到了这样的人:受尽屈辱与压迫的可怜人和不明道德欺压良善的可恨人。

他将如何对待呢?

当然,这是别人的事。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实际上,观都不必,他可以闭上眼,做他的提辖,每日到茶馆品他的茶,到酒楼喝他的酒,和他的新朋老友较量枪法,谈天说地,说些大快人心的事。

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他完全可以挥挥手,让这对父女走开,转过身来,继续和朋友喝酒。

但是,他接下来问了金翠莲父女四个问题:你姓甚么? 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 在那里住?

前两个问题关心眼前的这两个可怜人,他放不下。

问金老父女在哪个客店里歇,已经在盘算着搭救他们。

后两个问题打听所说的那个可恨人,他放不过。

问那个郑大官人在哪里住,已经在算计着收拾他!

果然,当他得知了这个所谓的郑大官人就是那个“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的郑屠,肉铺就在状元桥下时,他对史进、李忠说:“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

在鲁达眼里,这种人,一刻也不该活在世上;这种事,一刻也不该存在!

正派正直的人,绝不能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和平共处!

事出突然,史进、李忠根本没有思想准备,赶紧抱住他: “哥哥息怒!

明日却理会。”两个三五回劝得他住。

像鲁达这样的人,岂是能劝得住的?但他终于按捺下来,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要先救人!先救出眼前这可怜人,再去收拾那状元桥边的可恨人,这是正确的次序。这样的次序,可以让两个目的都达到。

如果先收拾人,就不能再救人,没有时间救人。不仅不能救人,反而可能连累这两个苦命人。

于是,他决定先救这对可怜的父女出苦海。

而要让他们出苦海,必须让他们离开渭州,离开这片给他们太多苦难和屈辱的土地,送他们回乡。

为什么呢?首先,这是这父女二人的愿望。无依无靠,又无生计的他们,只有回乡,才有可能重新开始生活。其次,渭州对他们来说,已经无法待下去。他们无法摆脱郑屠的纠缠与欺压,鲁达无法时时保护他们。

所以,要救金老父女,只有让他们逃出渭州。

而要让他们逃出渭州,首先必须为他们筹款,准备盘缠。

鲁达掏出身上仅有的五两银子,显然不够,他便向史进“借”。 史进从包裹中一下子拿出了十两银子,比鲁达的多一倍。为什么?因为鲁达偶尔出门,身上没带银子,而史进则是盘缠尽在身边,鲁达出五两,他出十两,这是他英雄本色的表现。要知道,小青年史进现在浪迹天涯,就是一个漂人,连工作都没有,一下子拿出十两银子,从鲁达眼中看来,就入了他的青眼。鲁达一下子就看好了史进,终身认他为兄弟。

旁边一个人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太没眼色啦,他将讨来鲁达的白眼。

李忠见鲁达拿钱,可以不动,见史进拿钱,就该动了,但他仍不动,等到鲁达点名“: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

李忠这才不得已动手在包裹里摸钱,可是,摸索了半天,却只摸出二两来银子。注意这个“摸”字,注意这个摸的动作,这是割他的肉啊。本来以为可以白吃一顿,没想到折本折大了。但是,鲁达还不高兴。

鲁达一眼望去,那眼仁里面就变了白眼,嘴上也不留情: “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白眼和讥嘲已经很让人难堪,但鲁达做得更绝:他还有手中的“丢”。

他只把他自己的五两和史进的十两共十五两给了金老,却把李忠的二两多银子丢还了李忠。

金圣叹在此下批了四个“胜”字: “胜骂,胜打,胜杀,胜剐。”

再加四个字: “真好鲁达。”

鲁达是舒张的,所以他看不惯缩手缩脚不爽利的人;鲁达是慷慨的,所以他看不惯悭吝小气的人;鲁达甚至也是善解人意的人,李忠挣钱不容易啊,要卖多少狗皮膏药,才能积攒二两多银子啊。这二两来银子,割他的肉啊。算了,还给他吧,丢给他了。

《水浒传》中潘家酒楼这一段,就写出了三个人,尤其是既写出了李忠,更衬出了鲁达。同是初次见面,鲁达后来认史进为生死兄弟,而李忠一直入不了他的法眼。

就是一件小事,不同的人,被分别出来。史进十两,李忠二两,这个区别,就是境界的斤两。

鲁达收下了史进的银子,就是接受了史进;鲁达丢还了李忠的二两银子,也就拒绝了他的人。

他的二两银子没有与鲁达的五两、史进的十两凑数,他本人也就被鲁达排斥在他的兄弟之外。

所以,我们不能老是要别人理解自己,假如像李忠那样悭吝小气,却希望别人理解,当别人理解你时,也就看扁你了,至少是看轻了你,又哪里值得呢?所以,做人应该是这样:给予别人的,尽量多理解;从别人那里获得的,应该是敬重。

但是,光有了盘缠,金老父女还是走不了。为什么?因为走不脱。金老说: “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

这个郑屠,还真有势力啊,连店主人都成了他的帮凶。所以,要救金老父女,还要鲁达亲自去一趟金老借住的东门里鲁家客店,吩咐他们离开。

于是,鲁达把银子递给金老时还告诉他: “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