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对人一有恶念,自己即成恶人。什么叫恶人?有恶念,即是恶人。
心中对人一有仇恨,自己即成仇人。什么是仇人?有仇恨,即成仇人。
大宋的天空,就是这样黑下来的
施恩得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
老管营毕竟是老生姜,眼光毒辣。
第一,他一下子就看出了这件案子的真相:陷害武松。
第二,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张都监的目的:定要武松死。
第三,他一下子就看出了张都监的软肋:罪名不过是盗窃,罪不至死。
第四,他一下子就看出了张都监置死武松之道:在判决之前,死囚牢里折磨致死。
第五,他一下子就针对性地指出了救人之道:两路并进。一、买通牢房看守狱卒,存他性命;二、买通办案人员,争取早日判决,走出是非之地。
在老管营的分析里,我们也看出,这个张都监,用心狠毒,却智力有限。既然想置武松于死地,哪能只是栽赃武松偷窃呢?
老管营的这段话里,还有两个词很新颖:一个是“买嘱”,一个是“买求”。两个词都有一个“买”字,那就是,要办事,拿钱来。
施恩马上将了一二百两银子,径投他的一个要好康节级。康节级告诉施恩,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兄弟,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贿赂,包括康节级在内,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做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
你看,上上下下,谁都知道真相,谁都参与阴谋。
就为了蒋门神的一点贿赂,就为了上官的一点儿意志,奸商的一点儿钱,贪官的一点儿权,大家一起心安理得、伤天害理做同谋。
大宋的天空,就是这样黑下来的。
当然,好人还是有的。康节级告诉施恩,有一个叶孔目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还不吃亏。
康节级答应施恩,牢中之事有他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并告诉施恩快央人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
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哪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施恩相别出门来,径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
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武松,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他不要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武松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
我们知道,林冲被高太尉陷害时,也有一个当案的孙孔目,不肯害林冲,林冲因此获救。这说明,在专制时代,好人是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是被侮辱、被伤害人们的一线生机。多一个好人,这世界就多一条生路。
当然,也许孙孔目、叶孔目这两个人,根本就是作者为了情节的需要而假定的。这样的好人,仗义忠直之人,无论在东京开封府,还是在孟州知府,都不大可能存活。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林冲就死了,武松就死了,小说就写不下去了。所以,作者不得不在开封府和孟州知府里,安排这样两个好人,以保两人性命,使故事得以延续。
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挨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
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健壮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
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武松忍着那口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一路又往恩州来。
这一路,武松又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武松英雄,施恩狗熊
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旁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
武松看施恩时,又包着头,络着手。和武松第一次见到施恩时一模一样。
武松问道: “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
武松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觉得施恩可怜。
本来武松被陷害,遭大狱,被毒打,被流放,应该是施恩同情武松才是。孰料二人相见,倒是武松先问候施恩,同情施恩。一句话写出了什么?
武松英雄,虎死不倒架;
施恩狗熊,阿斗扶不起。
施恩可怜兮兮地告诉武松,他又被蒋门神打了。
但难道蒋门神偏偏专打这两个地方吗?
这家伙有这么强的幽默感吗?
金圣叹批曰: “不是蒋门神偏打二处,只图文情绝倒耳。”
原来是施耐庵幽默。
但是,蒋门神还真有一些幽默感。
我们看施恩说的: “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着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
怎么样?这蒋门神还真幽默吧,当初武松怎么对待他的,他完全照搬了来收拾施恩。模仿是幽默的最常见方式。
施恩想请两位公人进酒店吃酒,顺便多和武松说说话,被拒绝;又要送一些银子给公人,也被拒绝,两个公人的态度极其恶劣。施恩本来就无能,我们无法希望他像鲁智深那样,制伏两个公人,切实保护林冲。他所能做的,就是给武松送来两件棉衣,两双麻鞋,两只熟鹅,还有一帕碎银子。又附耳低言道“:只是要路上仔细堤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
武松点头道: “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
武松总是自有措置,他是一个很会照料自己的精细之人。
施恩“哭着去了”。
这四个字有意思。
首先,“哭着”。
为什么哭?
第一,不快活。第二,除了哭,他没别的法子。
先看第一,他哭,是因为让他哭的事多着呢!
自己又被打了,快活林又被夺了,兄弟还被陷害了。
一句话,不快活了。
这个快活林,哪里是快活林?简直就是不快活林。
施恩为此不快活,两次被打。
武松为此被人陷害,差点儿丢命。
蒋门神为此不快活,一次被打,直至惹上杀身之祸。
这世界,多少人为了快活,最后闹得不快活。
不快活往往因为太想快活,想过分快活。
再看第二,除了哭,他没有别的办法。
这个黑社会的老大,终于彻底认识到,他面对的大宋王朝,是一个更大的黑社会。
他是快活林的黑社会老大。而朝廷及其各级代理人,是大宋天下的黑社会老大。
全天下都是他们的快活林。
大宋王朝,比黑社会还黑。
黑社会的运行法则是暴力。大宋王朝的运行法则是权力。权力是暴力的最基本形式;暴力是权力的最极端形式。
一个社会,只要是权力控制一切,那它和黑社会就没有本质区别。
这个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的黑社会老大,和政府体制老大一比,显得又可怜,又无能。
小人惯不得,躲不起
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哭着,还去了。
既然他已经看出了这两个公人对武松不怀好意,为什么还“去了”?
鲁智深看出两个公人对林冲不怀好意后,是马上“来了”。一路暗中尾随,暗中保护,直至在野猪林救了林冲,然后又长途护送,救人救彻。
而施恩,竟然去了!你自己当心吧,你自己保重吧,我管不了了,我不管了!
其实,他是完全有条件像鲁智深尾随林冲一样,尾随保护武松的。至少,他可以派他手下的人这样做,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缺少勇气,缺少承担,缺少把自己豁出去的精神。
这就置武松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好在,武松有足够的自我保护能力。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 “不见那两个来?”原来还有两个。
武松眼明,耳聪,看到了,也听到了,然后冷笑。
这是轻蔑的笑。
这两个公人,连做鬼都做不好,何况做人?
武松右手被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两只鹅就挂在武松项上的枷上晃**,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只五里路的光景啊!吃得快,吃得多,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但这不是作者的意思,作者是要以此显示武松对这两个公人的蔑视。
武松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人。你如何对他,他便如何对你,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倒不大计较。
武松前后两次刺配,上一次遣送他的两个公人把武松看作好汉,一心关照他。因对武松好,武松也对他们好,每到一处,必出银子买酒买肉大家吃。张青要害他们时,武松还仗义救了他们。
这次的两个公人,把武松看作贼。其实,他们心里也明白武松是被冤屈的,但是他们领命于张都监,一心与武松为仇,处心积虑要害死武松。
武松也就下定决心,对他们不住了。
看武松吃鹅,就已经知道这两个公人小命不保了。
心中对人一有恶念,自己即成恶人。什么叫恶人?有恶念,即是恶人。
心中对人一有仇恨,自己即成仇人。什么是仇人?有仇恨,即成仇人。
白刀子还没进去,红刀子已经出来了。
一旦存心你死我活,你未死,我却已然不活。
而这两个公人,选择与武松为敌,完全没有理由。
第一,武松完全没有伤害过他们。
第二,他们完全不是武松的对手。
但是,世界上就是常常有这样的人,论其秉性,不配做朋友;论其能力,不配做对手。可是这种人偏偏常常选择与人为仇。
生活中碰到这类人,就如同一只癞蛤蟆跳到脚背上:它伤害不了你,但是它恶心你。
此刻押送武松的这两个公人,就是扮演这样的恶心人的癞蛤蟆的角色。其实他们根本伤害不了武松。在武松的眼里,他们虽然还在活蹦乱跳,挤眉弄眼,其实早已是死人。
我们再看看林冲如何对待押送他的两个公人。
董超、薛霸一路上处心积虑折磨林冲,在准备下手害死他之前,已经把一个旷世大英雄折磨得奄奄一息。
但林冲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呢?
每到一处,林冲必赶紧拿出银子,买酒买肉请他们吃,还请他们在上座吃,恭敬他们,奉承他们,讨好他们。换来的结果,是这两个小人对他变本加厉地迫害和凌辱,直到要用水火棍取他的性命。
这一点,林冲就不及武松。
中国有一句俗语,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为什么呢?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小人得罪不得。
但是,我们不要忘了:小人也惯不得。小人惹不起,小人也躲不起。
约算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果然看见前面路边有两个人提着朴刀,挎着腰刀,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瞄见了,只安在肚里,却只做不见。
四个人算计武松。但是,他们不知道,武松何等精细。
我们此前说过,一旦武松与你为敌,那就不是你算计他,而是他算计你了。
白刀子还没进去,红刀子已经出来又走不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上有牌额,写着“飞云浦”
三字。
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么去处?”
两个公人应道: “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
武松是不眼瞎,他看得很清楚,地方到了,时候到了,有些人的大限到了。
当然,这四个人也看得清楚,地方到了,时候到了。只是,有一点他们的观点和武松不一致:他们满心以为是武松的大限到了。
观点不一致,没关系,等会儿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武松站住道: “我要净手则个。”
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通地也踢下水里去。
那两个公人慌了,往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做两半个,赶将下桥来。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往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却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
我不禁叹息:就这样的胆量和能力,还和武松为敌啊?
金圣叹也有几句叹息: “本拟武松死于此刀,谁料自家之刀,仍杀自家之身耶?”
继续往下看。
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又砍倒一个。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 “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 “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他们的计谋确实周密而歹毒,必欲置武松于死地,但是百密一疏,武松已然逃出生天。
此时,云山苍苍,大道朝天,武松如冲出鸟笼的鸟,尽可以展翅高飞。
但是,武松却又问了蒋门神徒弟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呢?
武松道: “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 “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
这小子武功胆量都不行,说话倒挺利索,一句话就交代清楚了人物、地点和事件。我们看,这一句话,可以拆分为三个语法层次:都在——都在张都监家鸳鸯楼——都在张都监家鸳鸯楼吃酒。
第一,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都在”。好,待会武松杀三人时,都凑齐了,省去武松很多手脚。
第二,“都在鸳鸯楼上”,更妙。一则映照两月之前,张都监八月十五中秋节也曾在此楼招待武松饮酒,当晚便设计捉了武松。一则写出这楼正是武松熟悉之处,待会儿武松上楼杀人,熟门熟路。
当初张都监为了哄骗武松,假装亲热,让武松在家中后院随便出入,本意是要赚武松,自以为得计。岂料人事难料,时运偏转,变卦一出,正为武松杀他做了准备。
人谋阴险,岂料天公在上,天意更为难测!正所谓: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那微妙的天意,随时会让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
第三,“都在鸳鸯楼上吃酒”,写出他们的合谋,更写出他们的得意。
这边杀人,那边吃酒,“专等回报”,何等惬意!一旦杀人成功,消息传来,举杯相庆,岂不快哉!何等歹毒!
所以,武松听了,不由得怒火中烧,道: “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公人不死,每人身上了几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提着朴刀奔回孟州城里来。
一把朴刀,一把腰刀,武松回城了!
谁的头将应声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