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

万里无云。

天上虹英扛着一口黑棺,一边吞噬赞天育的血肉、一边缓缓飞遁。

棺材中阙玉身上的甲袍已经卸去。

额头破裂,鼻骨、眉骨、颧骨塌陷,整张脸几乎被砸得散开;两肋、胸腹上散布着七个凹陷拳印,皮破如网、肉烂如泥……

卢通引出一枚血灵,打入阙玉心口。

“咚。”

一声极细微的跳动后,已经略显晦暗的淤血上,渗出一丝丝鲜红血液。

他动作不停,接连打入一枚枚血灵。

几息后,阙玉重新变得鲜血淋漓,皲裂皮肤下胶状血肉慢慢蠕动,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卢通心头稍松,仰头看向前方。

一炷香后,棺材内坐起一个人影,几声窸窣声后,道:“多谢司主救我性命。”

卢通神色不动,道:“我要见你父亲。”

阙玉从棺材中站起,动作灵活,几乎与常人没有太大分别。

“司主若是不愿登上仙船,可以前往拱川大脉中的展蝶水谷。那里有阙家的产业,可以派人通知父亲。”

“虹英?”

“是。”

虹英取出地图辨别了一下位子,立即调整方向。

半个时辰后。

卢通纵身跃起,取出一套黑袍、斗笠等,遮住身形。

虹英收起棺材,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不敢进入阙玉体内。

他瞥了一眼,道:“进去。”

“是。”

虹英收起残余妖尸,遁入虹英体内,耳朵突然动了几下,惊声道:“司主……”

“嗯?”

“阵法,阵法毁了,近七成血肉复活,不受法门掌控。我,我控制不了这具肉身。”

卢通侧头看去。

对面的人眼神十分平静,看不出声音里的惊慌。

“阙玉?”

阙玉眨了下眼睛。

虹英道:“司主,我可以掌控口、耳、肠、肾、左膝、左脚。”

“知道了。”

卢通一头扎入水下,阙玉紧随其后,一起遁入水中。

展蝶水谷,一个十分宽敞的“凹”形水谷。

谷中湖水清澈,各色游鱼极多,底部、两侧长满了发着荧光的硕大珊瑚。

卢通打入法力,触动阵法。

几息后,一个宽近丈半的粉背蟹妖爬出阵法,扫了一眼,大声道:“小姐!”

卢通看向虹英。

一息后,阙玉点了下头,道:“去叫老爷。”

蟹妖眼球高高扬起,探出甲壳,举起蟹螯,道:“可是此人挟持了小姐!”

“粉衣娘。”

阙玉缓缓摇了摇头,道:“去通知老爷,我与一个师兄在这里等候。”

“是。”

蟹妖收起大螯,打开阵法放二人进去,踩出一大片水泡迅速远去。

“司主请。”

阙玉落在一条青石阶上。

卢通点了下头,落在台阶上四处打量。

阵法内,湖水不凉、不热。灵气充沛,珊瑚下方长着许多草药,连湖水“闻”起来也有一股药香。

二人走出百丈。

穿过一片大叶珊瑚,来到一面岩壁前,岩壁上嵌着一枚一人高的雪白贝壳。

阙玉运起法力,几息后挥手一打。

贝壳缓缓张开,露出一口洞穴。

阙玉回头看了一眼,率先走进贝壳。

卢通跟着进去。

洞内没有水,长宽约三丈,摆着石床、石榻、石桌、石书架等,看起来十分寻常。

一股熟悉的草木清香飘来。

他轻轻嗅了下,香味入鼻即散,其中蕴藏药性,吸入几口后耳、鼻、眼、口等全部畅通无碍。

“这是神女泪?”

“司主不愧是地府修士,果然见多识广。”

阙玉走到石榻旁,抬手示意。

榻上摆了一条长几,上面放着茶盘、茶具等。

二人相对而坐。

阙玉挪开茶盘,下方藏着一个直径半尺的小石坑,里面积蓄了半池乳白色灵液。

阙玉从盘中取出茶杯、汤勺,舀出两杯,道:“司主请。”

“好。”

二人一起饮下,不约而同的轻吐一口气。

阙玉又舀出两杯。

卢通捏着茶杯,看着对面的人影,道:“虹英,出来吧。”

“是。”

虹英立即遁出,祭出残破的金甲鬼躯,跳下石榻站在卢通一侧。

“师妹有什么打算?”

到了阙家的地盘,阙玉已经重获自由了。

阙玉看向虹英,又看了一眼手臂旁的后臂,眼神几个闪动后陷入了沉默。

卢通端起茶杯,道:“仙船、宗门、鬼城,无论在哪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一片安宁之地。师妹想回到过去,已经不可能。”

“阙玉不会再拖累旁人。”

卢通点了下头,脸上浮出笑意,道:“师妹若是愿意,可以继续追随我。”

阙玉慢慢摇了下头,神色十分坚决。

“司主救我性命,又助我脱身,于阙玉有恩。日后再相遇,我会报答司主,只是鬼城是生死大敌,此生是敌非友。”

“我并非鬼城,也并非地府。”

“可是阙玉却是阙家人。”

二人互相对视。

卢通摇了摇头,一口喝完神女泪,放下茶杯。

房间内陷入了宁静。

阙玉坐了片刻,舀出一杯神女泪,递给虹英,道:“师姐请用。”

虹英不敢接过。

当年在法源山上,她是主人、阙玉是奴仆;返回之后,卢通与阙玉交好,二人渐渐平起平坐,但是身处鬼城、掌控法门,她仍占据主动。

如今法门坏了,又身处阙家地盘,虹英第一次陷入被动,心中十分恐惧。

“喝吧,阙玉不是外人。”

卢通说完,虹英赶忙接过茶杯,道:“谢司主,谢……多谢阙道友。”

等了一会儿。

卢通起身离开石榻,走到书架旁,道:“这些书籍……”

“司主自便。”

“多谢。”

他随手抽出一本书。

《散传偶拾》

“何阳,栖隋府修士,氏族子弟。常服花星灵丹,擅长攀魁斗天之术,脱胎破窍时三十年不食一粒粟……”

“许直冕,贵崖城修士,自幼拜入隐苍宗,擅长呼风唤雨之术,脱胎破窍时升殿布阵,枯坐七载,肉身衰败而亡。”

“李几……”

一个个名字、往事,映入眼帘。

卢通从未见过这么多真人,一边看、一边认真记下。

“司主?”

耳边响起一个小声呼唤。

“嗯。”

卢通随口应了一声,下一瞬猛地察觉到了不妥。

“司主,真人来了。”

他赶忙转过身,只见阙神蓬已经坐在旁边的石椅上,阙玉侍奉在一旁。

“拜见真人!”

阙神蓬神色沉凝如水,抬了下手。

阙玉顿时会意,行了一礼,示意虹英一起退下。

二人离开后。

卢通脱下黑袍、斗笠,再次拱手道:“卢通,拜见真人!”

“阙玉刚才受了重伤?”

他取出赞天育的头颅,摆在地上,道:“方才我与师妹一起诛杀此獠,师妹身中数拳,我已经用‘血灵’帮助师妹疗伤。”

阙神蓬垂了下眼神。

无声无息间,血淋淋的头颅开始坍塌,转眼间变成一捧细沙、光雾。

“说吧,要什么?”

卢通轻吸一口气,翻手取出地图,道:“晚辈有一事相求,还望前辈成全!”

不谈论法门,阙神蓬看起来十分冰冷。

卢通不敢怠慢,快速把近日、日后的布局全部托盘而出,最后静静地站在旁边。

阙神蓬沉默了片刻,道:“好胆。”

“此番若成,可以永远抹去法源山上的鬼城。”

“不成呢?”

“洞海宗损失一些小城,术书仙船折损一条大脉。与所得相比,晚辈觉得可以一试。”

“那头狐女可没有答应配合。”

“由不得她。我可以夺下瀑水七城,就可以再夺下另外七成,到那时她只能配合。”

瀑水小城所在的半岛,守无可守,狐女已经带人退走。不过仍然没有答应舍弃众多小城,分散鬼城的修士。

阙神蓬上下打量了一眼,道:“功法修行的如何了?”

“尚可。”

卢通运起法门,化作一条黑白神龙,道:“晚辈得了指点,借助这具龙躯,再配合《正逆血录》反推溯源,已经初窥门径,只是进境稍慢。”

阙神蓬走到旁边,伸出手掌按在鳞片上,震出一滴精血。又抓出一根鬃毛,弹指截断。

“不错。血脉强横,可惜太过驳杂,尚未熔炼为一。以后精炼血脉,对修行大有裨益。”

“谢前辈指点!”

“拱川大脉可以给你,只是它不是我一人的东西。此事若成,你有功无过。若是不成,你需要将功补过。”

“晚辈愿意。”

阙神蓬摇了下头,道:“连条件都不打听?”

“事已至此,无论什么条件,晚辈也只能孤注一掷。”

“好!”

阙神蓬脸上露出笑意,摆了下手,道:“出去吧,让阙玉进来。”

“是。”

洞外,卢通、虹英站在贝壳旁边。

虹英心中的不安已经褪去,自从阙神蓬出现后,从来没有用正眼看过她一次。

“司主。”

“说。”

“我们回去后,该怎么解释?”

“解释什么?”

“阙玉不见了。要不然,就说被赞天育杀了?”

虹英刚说完,又立马摇头,道:“不行,阙玉一旦在仙船露面,肯定瞒不过三名王。”

卢通笑了下,道:“无病自扰!”

阙玉不会留下。

返回阙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阙家小姐。可是跟他走,可以亲身经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其中造化不压于一道珍惜秘法。

二人刚说完。

背后的贝壳打开,阙玉看着卢通,眼中多出了一抹水润亮光。

“司主,走吗?”

卢通脸上的笑意绽开,道:“虹英,还不进去?”

“啊……是!”

三人离开水谷。

卢通回头看了一眼生机勃勃的五彩水谷,心中叹了口气,自语道:“可惜了。”

……

“嗡、嗡~”

悠长吼声不绝于耳。

大脉,与小脉截然不同,截断时异响不断,地在叫、水在叫、连天上仿佛也在吼叫。

乌蓬船上。

卢通站在甲板上,问道:“明天月末?”

“对。”

和芳看起来精神奕奕,道:“老爷,万喜小王唤来了两条百丈地龙,不必再担忧十年期限。”

两年徒劳,四年毁脉。

距离三名王定下的十年之期,只剩下四年不到,而大脉的坚硬又在预料之外,和芳一直忧心此事。

卢通却浑不在意。

七座小城近在眼前,十年之期即便超出几年,三名王也不会在得手前责罚。

而得手之后,他多半已经脱身而去。

“明日我有事外出,这里交给你了。”

“老爷放心便是。”

第二天。

利水河的源头,龙卷风中一条黑白神龙盘在乌云上,从鬃毛中引出无数雷芒,祭炼为弧刃雷轮。

“老爷。”

万喜飞身跃入乌云,十分熟练地化作赤蟒,一圈圈缠上去。

卢通张口吞下雷轮。

万喜眸中含水,嘴角带笑,翻手取出一个铜环,道:“老爷,你看这是什么?”

两寸铜环,内有七个凹洞,每个洞中都塞了一个小圆虫。

卢通睁了下龙目。

一隙通光术、空隙虫,擒气宗的千里传音、化影之术。

“谁给的?”

“苦凰长老。去年返回擒气宗时,长老询问老爷近年动作,我不敢隐瞒。说完后,长老就给了这个。”

卢通接过铜环,眼神中没有喜色。

万喜探出雪白手臂,搂住脖颈,嘴巴贴到耳边,道:“求老爷说情,让长老解了我的追命秘令。”

赤红蟒身一点点收紧,死死勒住龙躯。

“噼啪!”

一道六尺雷火炸开,蟒身上血丝崩散,炸开一抹焦黑。

“啊。”

万喜痛叫一声,眼眸中水光更盛,不惊反喜,继续挥舞蟒身,卷起大片雷芒、火焰。

卢通探出龙爪,一把擒住万喜,伸出猩红舌头卷了一下。

“老爷,夫人还在山下,解了秘令,我立即潜入阵法,找机会救出夫人。”

卢通眯了下眼,道:“你在教我?”

“不敢,老爷,我只是……”

他探出脖子,堵住剩下的话,闷声道:“现在不是时候。”

寸功为立,说什么都是废话。

想开口,只有攻下鬼城,立下大功,那时才有提条件的资格。

“噼啪……”

一连串雷火炸开,乌云翻滚把龙、蟒一起淹没。

“老爷,血灵。”

“给你!”

一枚拳头大的血灵射出乌云。

紧接着,万喜飞扑而出,探出两丈蟒身,一口咬向血灵。

距离仅剩一尺时突然停住。

“老爷!”

“哈哈……回来!”

卢通一爪擒住蟒身,用力一拽,把万喜扯入乌云,召回血灵一掌打入蟒身,连带着把整条赤蟒再次按入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