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冬将过,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北赤连着飘了几场大雪,堆着都能没入膝盖,宫苑深深,漫天大雪吞噬着整个皇城,恍若隔世。
城内的文武百官行色匆匆,个个都阴着脸朝城门快步走去,唯独守城的士兵不动声色。
城门外,只有一队人马,行装简单。路过的人纷纷议论,这样一行看似高贵又可以隐瞒自己身份的人究竟是谁?
马车内熏着香,淡淡的很好闻,一般人却叫不出名字,只知道世间应该是少有的,城头最好的熏香铺子都是没有的。
出了城门,几里外有一处空旷的山谷,刚刚探子来报,由于连天大雪,已然辨不清方向,更不用说马车了,定然是过不去的。
那谷,名叫望赤!
车内只有片刻的沉默,所有人都没有出声,空气凝结,静静地等待马车内的决定。
出发!!!
车缓缓起步,拉长了雪地里的车辙,渐行渐远。
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望赤了。
渐渐地,马车缓了,最终停了下来
良久,马车才缓缓开启,中间坐着的男子暗红色的金丝华服,褐色的狐裘半披着,微闭着眼睛,显然已经知道眼前之事,没有一丝意外。
马车外,整整齐齐的跪着北赤所有的王公大臣,阻挡了去路。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他早就习以为常。
前面三次,两次他连宫门都没有出,就被他们给逼了回去,第三次好不容易出了宫门,却不想众大臣带着百姓全部跪在街道,恳求陛下江山社稷为重。
原本想着,要去极北之地的忘川已经是秘密进行的,为何次次都是消息外传,她还曾经问过贴身跟着的小喜子,吓得小喜子在门外跪了半天,直呼自己冤枉。
后来才想起来,这几个月前,自己请来的九千岁!他摸摸脑门,唤着小喜子起来,手指有意无意的敲着龙案,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由于三次的阻挠到让他安静了数月,某日午后,九千岁便自动来辞行了,说是要返乡颐养天年。
他从众多奏折中抬起头,眼里一抹深意,透着丝丝欢愉,又隐隐的淡去,在眼中看不真切。盯了数秒之后,什么话都没多说,只说了两个字:准奏!
空旷的大殿之上,年老的九千岁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日之后,帝于东门亲送,这是最后一次他见到他,没等到年尾,老千岁便与世长辞了。
帝念其辅政三朝皇帝,又辅助新帝有功,特建陵刻碑,以颂功德。这是北赤史上第一位宦官,也是唯一一位获此殊荣的内侍。
虽然他离去之时千叮咛万嘱咐,望他为北赤着想,以天下苍生为念,社稷为重。
当一个人在他该有的高度之时,很多事情都已经身不由己了!
但是,有些事,即使身不由己的时候也是要凭借一己之力去努力一次,否则日后,谁说回忆之时,不会痛恨自己当年没有争取过。
所以,即便自己不能去,这些时日,也总会时不时派人前去,然而前往之人,至今并无一人还……
因此,极北之地,成为众人口中可怕的死亡之谷,有人说那里已经冰川覆盖,也有人说那里终年黑暗……
无一人还!也就是说,他想要知道的从来没有真真正正知道过。若非亲眼所见,又怎可妄下论断,万一,还能找到忘川呢?
念及于此,他又默默的盘算着第四次的外出,这一次,他要亲自去!应该无人在阻拦了吧!
他蹙着眉头,刚毅的脸上透着威严,还有一抹看不真切的无可奈何和自嘲!这一次自己又错了……
半响他才睁开眼睛,跳着难以名状的怒意,冷冷的看着跪了一地的众臣:“众爱卿都起来吧!”
没有人回话,亦无人站起来
城外,只有冻彻刺骨的寒风咆哮着,席卷着满天的飞雪,他坐在车内,冷眼旁观!
犹记的第二次,他的坚决,众臣便在外面跪了一宿,第二日,还没等到日出,很多人便体力不支相继倒地,最后还是他派了宫内最好的太医去一一看过。
这些人啊,真是老顽固!
复又闭上了眼睛,虽是日日喊着不敢欺君犯上,如今这就不是了吗?如斯冷风,吹凉的又何止这身?
本想着眼不见为净,终究还是在半盏茶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目光凌厉,一一扫过众人,而他们从未抬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们这是准备软禁朕?”显然,他的话里藏着怒意,却是竭力在克制了,只是在这冰天雪地里,依然很冷。
“臣等惶恐”虽然跪了这么久,搭起话来的时候,还是整齐划一的,果然是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那他们又真的是惶恐吗?日日提心吊胆?
也未必吧!他们其实心下明白,当今的天子还不至于为此把他们一一处置,无非几个告老还乡,毕竟为了江山社稷,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深明大义
他们的承诺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是对他们怎么样倒是显得自己昏庸,而红颜祸水这个骂名不就真的背负了?毕竟难堵得是这天下悠悠之口……
谁说帝王万人之上,大多时候这个身份反而是枷锁,为何世人偏爱?若自己只是江湖游客,估计自己早就扬尘而去,随心所欲了。
沉默,终究是在官员倒地之时被打破了,引起了一阵小小的**。
“带他下去。”赤炎冷冷的命令道,“加派人手,若众位大臣中有人如此,便送回去。”
这一次,他并不想妥协!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倒了一半的人……
“陛下……”车门外终究传来了丞相长长的一呼,掩着十二分的痛心疾首。
“丞相有奏?”
“陛下,老臣恳请陛下江山社稷为重,若是陛下离去,有任何闪失将是北赤最大的损失,老臣不能看着陛下去以身犯险啊,这极北之地,早年间就已不复存在了,圣上关乎万民福祉,不可拿北赤赌上啊?若是陛下执意如此,老臣愿长跪不起,哪怕今日跪死城外,还望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既然众爱卿这么爱跪,那便跪着吧!”他们这些话,他早就听够了,心间的无名火却是越烧越旺
“红颜祸水,祸水啊……”丞相仰天长啸,“臣无能,护不住这北赤江山,先皇,臣愿随你同去”
他拔剑,被赤炎眼疾手快,一手握住,血,顺着剑滴落在地上,竟像是雪地上开出的曼珠沙华,红的刺眼
跪了满地的官员,脸上除了惊恐,还有诧异!!
“你们竟要如此逼朕?!”
“陛下?”丞相显然被眼前这一举动深深地震撼到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臣伤了龙体,无颜面君,愿以死谢罪。”
“丞相还想伤朕一道?”他冷冷的道,举起尚在滴血的手,甩开了前来包扎伤口的太医,“朕没有治你得罪。”
若是他们执意如此,他便也执意如此!
雪地上的红触目惊心,越积越多,那片雪,在热流中渐渐融化,血腥味刺鼻。
“陛下,请保重龙体!”
“罢了,若是陛下一意孤行,臣请求同往。”丞相终究被眼前这一幕震慑住,他知,这一次是定然阻止不了这少年天子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战还是胜了:“丞相还是留在这里,你留在这里,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他伸手招来一名侍卫,附耳密语,随行立刻便退了下,随后取来一个包裹,恭敬地奉上。
“跪着干嘛?还不来给朕包扎?你们也都起来吧,跪也跪够了,留着日后朝堂之上再行礼吧!”
他转身把包裹交给了丞相:“这样的重任就交给你了,若是这朝中还有一人可以信任,朕信你!待朕走后再打开,你自然便会明白。”
“陛下”丞相意味深长,双鬓虽已斑白,但却依然风骨傲然,为了这北赤,他已然付出了一生……
“臣遵旨。”
“想必丞相也有年轻的时候,定是不希望留下遗憾的,你可懂?”他转身上了马车!起开窗帘,朝着众臣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随即轻松道:“朕要回来之时,千万不要如此阵仗了。”
雪上,除了这深深地车辙和马蹄印,只余北风怒号,吞噬了整个北赤。
“丞相。”众人异口同声。
丞相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拍了拍手中的包裹:“陛下圣明!”
待赤炎离开后,丞相拖着这沉甸甸的包裹,站在雪地里很久很久
他明白,其实这次圣上已经抱着必须去的决心了,甚至连所有的事情都预想到了,所以这一次,陛下深知他们还会阻挠,事先便做了充足的准备。
当看到这个包裹的时候,他已然明白,无论如何是留不住的!
包裹里,一封书信,还有一纸诏书封的严严实实。
信上说,待朕归来,必然亲取,若是日后实有不测,便把诏书公之于众,当日百官见证,没有人会品头论足自当相信,全力支持。
文武百官,当场齐刷刷的跪了一地,朝着走远的马车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