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那日结识了冯裳,顾昭无非打个哈哈,随便应付而已。

旁人稀罕冯裳这样的名士,他却不然,甚至他将人人喜欢的清流名士冯裳,当成了一位说单口相声的。

嗯,此人说的笑话还是十分有趣儿的,比家里说书的要说的好一些,精彩一些。

我们的小郡公爷就是这般想的,只是没表露出来。

其实,这世上总有几种人,顾昭是不喜欢的,庄成秀那一种,太正义太热血,烈焰一般的谁碰谁死,他们打着代表一切的旗号,这种风气过于凛冽,顾昭更是厌烦至极。

他还不喜欢顾茂甲那样的,那是因为在现代人看来,人允许自私,但是不允许没底线。

除却上面两类,他最讨厌的,却是冯裳他们这般的,为什么讨厌这个原因倒是说不出,就像现代人穿越过去找朋友一般,十个有九个愿意跟曹操玩,却不喜欢诸葛亮,大概就是这个感觉吧。

就像一本书,人人都说好,可你来回打开很多次,偏就是看不进去,这个道理是一样的。

因此,顾昭不喜欢金山主,不喜欢自己的娘家舅舅,见了这样的人,一般就总之就是随意打个哈哈,应付一下了事。

他端着酒杯无所谓的在哪里应付,心不在焉的呵呵,冯裳先生开始四处找话题,自他来,那各种包袱,各种本事,各种的世情百态的趣闻层出不穷的往外抛,往前数一千年的东西,只要你提半句,他就能抖一车的话出儿来。

那样的学识,那样的风度,那样的风趣,那样的姿态……这下好了,耿老国公被迷得七颠八倒的,只恨不得就把这样的人供在自己家的神案上叫他教授子弟。

子弟们就是学不像,学个三四分儿,那也是一辈子不愁了。如此,他便开始双手捧壶,一口一个先生的客串起了仆奴。

他这样推崇,冯裳却是越来越难受。

身边这人莫不是个只会呵呵的傻子吧?难不成是我讲的太深么?

冯裳这样想着,其实,这个就是个误会了。

现代人也许真的没有古代读书人有本事,也没人家那么努力,什么礼乐射御,琴棋书画,一套道理学几十年,人家还个顶个的都是努力钻研学问的好学生。

现代人就一样好,这位冯裳先生会的,电视剧早就教的不待教了。

冯裳会的偏就是顾昭最擅长的,顾昭的世界观大的很,什么都是半桶醋,什么都是知道一点点,不若冯裳这个知道一千年前,能根据知识分析下就近几十年的天下大势。

顾昭算是真正的那种最少知道前五千年后两千年世界的见证人,因此,他对冯裳便做不出老国公的姿态,最多也就是呵呵了事。

他这般无所谓的态度,竟弄的冯裳无所适从起来,顾昭这般麻木,一时间竟真的激起冯裳的心气儿,他还就跟这个人杠上了。

这些年,为了调查养父的死因,他在京中贵族外围行走,只要他想迷惑的,那还真没有逃脱的,只因他社会地位低下,出身也不好,护帝六星便只进了最不成气候的卫国公家里,因而冯裳十分想将顾昭拿下,好将他变成跳板进入其它五星家里。

如此,这次的聚会,虽然耿老国公对冯裳百般推崇,可名士冯裳却收了最少十车的打击。

不过,他也不必失望,顾昭心里对他其实没什么坏印象,甚至,他觉着此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人家那股子风气,风度,那都是随着名士范儿走的,当年的廖北来也是人才,可是跟冯裳一比,那就是提鞋都不配了。

世上甭管你有什么事儿!朝上的,史上的,街巷的,家族的……人家都能说几句,还都在点儿上,又有见识,又讨喜。

千万不敢小看这类人,古代人的世界观有多大?一个面面俱到,什么都懂,有博大世界观的人才是相当难得的。

这些年来各种各样的古人顾昭认识不少,可冯裳这样的档次的,还是头一回,当然,也不是说没有,金山主那家伙就是。可金山主多大,冯裳今年多大?

嗯,顾昭想好了,若以后这个人做事儿不出框儿,就把他弄到迁丁司,给他个位置,培养一下也是可以的。

那次聚会之后,耿老国公觉着顾昭十分给他面子,就更愿意跟他亲近了。自那以后,但凡有好事儿,耿成就给顾昭下个帖子,可他能去什么有档次的地儿,加之家里有口醋缸,顾昭十次能出去一次就不错了。

其实顾昭一点都不讨厌聚会,他甚至很愿意出去走走,可惜这些年来,这点微小的愿望,竟从未被实现过。

顾昭本身辈分儿太大,爷爷辈儿的,把他请出来,那是轻不得,重不得的,实在不好把握尺度。加之前些年顾昭拆了一次墙,从此上京也就没几家人敢主动碰这个炮仗了,这位是狗脸来的。

顾昭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没有人气的家伙。

有时候寻思起来,他自己都十分郁闷,其中滋味难以言表,颇为寂寞还无人能诉,顾七爷也没脸自己出去找帖子,找小朋友玩儿去。

而今耿成愿意跟顾昭玩儿,顾昭也是像得了宝贝儿一样,很珍惜每次出去的机会,尽量跟那个老纨绔打好关系,生怕人家下次不请他。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天气转凉,顾昭便又再次开始往大哥家里跑,他这人其实最是不记仇,旁人如今装傻,他自己也就假意忘记了,他阿兄阿嫂待他好,就冲着这份好,顾昭也悄悄退让了。

再者,他大哥是犯糊涂,坏的是顾老二,他自己气气也就算了,他哥都那么老了,又老年痴呆,计较也计较不起来了。

再者,你就是气死,顾老大那傻东西也发现不了。

自己想开,顾昭又往平洲巷子跑,那头总算也是长出了一口气,上上下下将心妥妥的歇了下来,仔细奉承,齐齐欢喜不提。

今年冬日不是十分冷,入冬几天了,院里的树木还能窥出一丝绿色,这天儿天气暖和,太阳老爷照的好,一大早上顾昭在迁丁司忙乎罢,下衙无事,就跑到平洲巷子蹭饭去了。

他一进门,府里便呼啦一下围上来,七嘴八舌的亲厚,顾茂昌一直凉着的脸儿,总算也有了笑模样。

他今日衙里有事儿,只能随意归家陪说了几句闲话,又赶忙走了,至于顾茂德,压根就没有从衙下回来。

家里老国公不在,上下也过的寡淡,没了主心骨一般,顾昭一来便给这家里添了无限的动力跟鲜活。

卢氏兴致也高了起来,见太阳好,命苏氏将酒席摆在院子里的廊下,给顾昭端了一盆炭火,铺了矮榻,一叠声的想起什么是什么,拿这个,端那个的不停的说。

又见人多,卢氏觉着众人分了自己小叔子,便犯了孩子脾气,一摆手的都打发了出去,只她自己霸占着。

顾昭笑眯眯的受着,也不打断嫂子的好意,如此,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女眷,便潮水一般的退去了。

这小院眨巴眼儿的安静下来,剩下的俱是卢氏心腹。

苏氏与后氏快意的坐在廊下不远处的椅子上小心的侍奉,心里多少便有些得意。

家中大老爷摆不清家里地位,这人啊,就摆不正位置,老太太慈祥也不跟他们计较,除非小叔叔来,旁的时候总不能被人看到笑话,坏了规矩。

还是他们小叔叔知道远近规矩,他们才是根儿正苗青的嫡出正房。

闲人退去后,顾昭方看出一些意思,这院子里出来进去的仆奴是屏声静气,来回十分有规矩,这样的气象,他似乎是在元秀那院子里见到过,自己家里也仿若是这样的,不过自己家里更严罢了。

看到这样,顾昭便安心了,有规矩总是没错的,大房这边已然有了自己的大家气象,慢慢的养出贵族气息了。

以后,就是老哥哥傻了,第二代,也能顶门立户了。

想到这里,顾昭心情便莫名的好了起来。

他脱去官服,换上嫂子这边为他准备的圆领麒麟锦袍,腰上扎了玉带,头上束了玉冠,脚下却是家常的千层底儿的鞋,这鞋面是嫩色的满花,那满花的鞋脸上,还飞着花蝴蝶。

他嫂子就爱往小了打扮他,不若某人,给他置办的都是重色显老的衣裳。

这些年,顾昭可不愁没衣裳穿,哥嫂这边按季节给他走的跟他们一样的份例东西,他自己府里有针线房,养了三十多位绣娘,南边府邸更大家业更大,下面管事儿的也常孝敬贴身的针线,更何况赵淳润满腔热情,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他。

哎!有时候,想起这堆衣裳,顾昭就觉着造孽,他就是一天换个四五身,穿上三十年都穿不完。这就是实实在在的造孽了。

仔细想来,顾昭到了古代,虽不缺钱,可是真正有人心疼,开始享福的也就是这十来年。

想到这里,顾昭不免暗暗惜福,对嫂子也奉承起来,他打扮好,在嫂子面前讨巧卖乖的转了几圈之后,这才被放过,他坐在一旁边吃饭,一边夸嫂子那几只鸟儿。

顾昭这样难得陪好脸的行为大大讨好了卢氏,高兴得老太太眉毛眼睛都在笑。

吃罢饭,他又陪着嫂子说起那些说烂了的家常话儿:你哥哥到哪儿了?那边在哪个方向啊?你去屋里拿大图来给我指指……你说他也不知道打发人多送几封信!我给你哥哥预备了好些大毛衣裳,一会作你帮我看看妥不妥当?

后来,老太太又气哼哼的说,不管他了,就是再心疼他,他也不领情,还怨恨我没给允药预备东西!我自己的亲孙子我都没管到,我老了糊涂了,那里想起来这些?

顾昭笑呵呵的应付,他也老过,对于嫂子这样的没完没了的重复他是一丝半点都不讨厌,非但不讨厌,他还能很好的带着老太太聊天儿。

他是想起什么说什么,像是……前些日子,我去耿国公家了,他托我给家里的好些小丫头做媒呢,一群一群的,鲜花一般的小姑娘……

前几日,老国公给我送了一罐儿黑熊胆,这东西倒是好,只是我如今畏寒,那里吃的了凉药,回头给嫂子送来……

吃罢饭,顾昭脱去靴子之后,很自在的半躺在火盆边儿上的榻上,那边苏氏很利落的亲手抱了毯子来给他捂上脚。

他嫂子看他躺的滋润,心下羡慕,便也着人再抬一副略高的来,老太太也依偎着大软枕靠继续与他闲话。

卢氏道:“那药凉,家里那里就缺这个了,你哥哥前些年一入深冬就去猎熊,年年咱家都能存好几罐那玩意儿,吃不完都放坏了!”

顾昭回头问了一句:“这几年还猎熊么?家里谁去?”

卢氏一撇嘴儿:“谁去?谁也不去!现在的孩儿能跟以前的比?!个个儿的精贵……”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苏氏看,苏氏假装看不到,后氏也是低头着头双手捂着一盏茶装透明。

卢氏无奈的叹息:“哎!咱家也不是什么世家出身,武家又如何人家不喜欢咱们,咱们也不能没脸没皮儿的学着顾老二往上靠。

顾老二倒是靠了,你瞧瞧,不是我老太太说,书读多了,就四不像了,脾性也坏了,良心也坏了,独来独去的,最后连祖宗给的好性情都没了!你说可是?”

顾昭答:“是这个理。”

卢氏又道:“那书读多了,心眼子三道弯的拐你都寒心!你对他满心满腔的好,他却不这般想……那些人啊,书读多了,见天儿就挑三祸四的冒坏水儿,你哥哥傻!

你也是知道的!就当嫂子求你,家里你侄儿小,也不懂什么,全靠你提点呢!我素日也跟他们说,哼,别看你们小叔叔年纪小,那心里可是正义的很,最是能分亲人己人的,也最是能分辨是非的,凡举你们以后外面遇到什么事儿,甭问家里那个老糊涂,问你们小叔叔,才没错儿,你说是吧?”

老太太说完,小心翼翼的看着顾昭。

顾昭能说什么,便只能笑笑道:“嫂子莫担心,旁人说什么也没用,咱家是咱家,关起门来,怎么都好,就是有了旁个想法,最多几天也就过去了!真正的血亲才不记仇呢……”

卢氏大喜,双手合十道:“可不就是这样,你是不知道,我月月都去庙里,家里供的菩萨面前我也是每次都虔心祷告,叫你哥哥好了吧,叫我小叔子好了吧,叫家里的人都好了吧,咱们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就只求个家里家外,亲亲厚厚的常来常往,康康健健!”

说到这里,她一脸严肃的对两个儿媳妇道:“你们也听着,如今我们年纪大了,总有一日要去的,若是有一天我们死了!你们就要把你们小叔叔当成父母恭敬着……”

顾昭赶忙插话:“嫂子!嫂子!这般说就过了,过了……什么死了去了的,快不要这样说……”

苏氏,后氏赶紧站起来道:“是!我们定会如此的!”

顾昭无奈的摆摆手叫她们坐下,回头又跟自己嫂子道:“嫂子别担心,我自心里有数,他们都是好的,我知道嫂子担心什么,那允净也不少往我哪里跑,我又待他如何?总是不能跟茂昌他们比的,您说呢?”

卢氏满意的点点头,抿嘴儿笑了。

顾昭见她满意,赶紧岔开话题:“关于学里,家里的武事这东西也不能强迫,回头孩儿们的想学什么,就随他们吧,读书也不错的,看什么人教……跟着好人,总能学些好道理的,不能乱学……您说是吧?”

卢氏点点头,此刻,老太太已然完全放松了。

顾昭失笑的叹气:“哎,做长辈的那个容易……嫂子也说,现在的孩儿跟以前不同了,他们哪里像我们一般,都是吃过苦的……”

顾昭话音未落,后氏跟苏氏却猛的抬头瞅他。

“不相信?”顾昭笑了:“我呀,也就是这几年受点祖宗庇佑,还有哥哥嫂子心疼我……要详说起来,我也是没断奶死了妈,八岁死了爹……要是没有我奶爹,咱平洲老家那帮子货色还不生吃了我!

你们是没有听到过那些闲话呢,老家那头上门打秋风的都说我是克父克母的硬命,能不能养大还是两说呢!如今,我也是凭着哥哥嫂子不忌讳,心疼我,才有了今天的福分……”

卢氏大怒的插话:“瞎说!老爷子那会子都多大了!什么克父克母!真真是胡说八道!这是谁家啊?这么胆大?你可从没说起过!”

顾昭完全不在意,他很随便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说:“都过去了,我一男人,计较这些?能有谁?老庙那边的亲戚,咱家没这样的。”

卢氏气哼哼的道:“想也是他家,明儿节礼给他们再少三层!那边就没个好东西!一帮子眼小吃东西没够,闻着旁人拉的屎都是香的!吃了碗里的惦记锅里的!亏跟他们分宗,早年丢老太爷尸骨的就是他家四房头,那就没个好东西……”

几句话,又勾起了卢氏的一肚子苦水,老太太便开始翻起旧账本来……

正说的热闹,门那边,两个穿着管事婆子衣裳的小妇人,抬着一个柳条编着的筐子进了门。

这两个人走进了,正在闲说的卢氏便笑了:“瞧瞧,这是谁啊?”

花蕊与花丽放下筐子,双双给老太太磕了头,一起道:“请老太□□!”

卢氏笑的咯咯的:“哎呦,这都多少年了,你瞧瞧老七,仿若去岁还是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片子呢,如今竟都做了掌家的奶奶,孩子的娘!”

顾昭也笑道:“可不是。”

卢氏又问:“做什么来了?”

花蕊回道:“回老太太话,卫国公府上的冯先生今早打发小厮来家里,送了一车南遥青萝卜,家里新仔他们看了稀罕,就命我们抬一筐来给奶奶们尝尝鲜儿。”

顾昭眨巴下眼睛,真是万分惊讶,他道:“谁?谁给我送的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