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乘着小船出去捕鱼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整个西塘村充斥着鱼腥味。

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弯弯曲曲从村头蜿蜒到村尾,从村尾再往外边走大概三里路,就是贯穿西省的西江。

西塘村位于西省的最南端,靠山临江,从这儿到公社单靠走山路要走上七、八个小时。也有更近的方式,就是靠着划船出去。沿着西江岸边一直往上,顺风时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到达公社,如果遇上逆风时节,两、三个小时有,一辈子的时间也有。

这么些年,也不少人因为乘船遭遇大风一去不回的。

靠山吃山,靠江吃江,西塘村两个都靠。

在这儿的村民不富裕,但是吃还是能吃饱的。哪怕是最难的那三年,山里江里的,都没被薅秃捞光。也因此,在这些年,西塘村还陆续增加了不少人口。

就在昨天,村里最后一个没在本地成家也没考上大学的知青回了城。说是没考上也不太确定,毕竟今年的高考刚结束没几天,那位知青也考了四次了,这次的把握应该很大。

梁辞穿着有补丁的旧衣服出门,一只手拎一个大桶,跨着大步往江边走去。

“幺妹,等等我!”

伯父家的三堂哥梁明富坐在家里的院墙的墙上,看见她走过,一个转身直接从两米高的墙头跳了下去,落了地缓了缓就急吼吼地追了上来。

他这么一跳,可把伯母陈珍珠吓得脸色发白,等缓过了神来,顺手抄起手边的棍子就跑出来要收拾他,“你个短命鬼!跳下来摔不死你!你跑!你有种你别回来吃饭了!”

伯母骂人都这么中气十足,尤其是每次骂梁明富的时候都提高了两个调。偏偏梁明富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你使劲骂他,他还要跟你嬉皮笑脸的。

梁辞看不惯他这副样子,水桶抡过去要抽他。

梁明富躲得快,再慢一点保准他得挨收拾。

梁明富跑远了才不满地瞪她,“我好心陪你一起出来,你还帮着我阿妈打我。”

梁辞白了他一眼,心里觉得无奈,梁明富比她还要大半岁呢,还是这副样子。都是十九将近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像人家条件好点的有钱置办彩礼的,这个年纪早娶婆娘生娃了。

“下次你别跟着我。”梁辞也没好气地瞪他。“你中考考得咋样?能有把握考得上中专不?”

梁明富读书晚,以前又不好好学习耽误了,别人读两年的初中,他读了四年。所以,虽然是和梁辞一样的年纪,但是今年才初中毕业。

要说在这儿,有个初中学历已经够用了,但是家里人的期望总是更高些的,希望他们能更进一步,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出来也包分配。

说到这个问题,梁明富就很头疼,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估计我考不上了,也不想再读下去了,我们梁家能不能出个大学生就得看你的了。”

说完他就有些不敢说下去了。

说来,今年这次高考已经是梁辞考的第三次了。第一次是77年恢复高考那次,完全够不着分数线,毕竟当年初中老师教得潦草他们也学得潦草,那点水平不够用。姑姑和姑丈找了关系把她送去县城的高中读了两年半,读完高中后,参加了1980年7月的高考,没考上。又复读了一年,今年就是梁辞参加的第三次高考了。

用不着别人说,梁辞自己都想得明白,望着烟波渺渺的西江水,无声叹息,“今年再考不上,我就不考了。老老实实在家看看能找个什么活干。”

不说在这西塘村里,就是在公社,也没几家的姑娘能去县城读高中,考不上家里还给多供一年去复读的。再考不上,那就说明她也不是读书这块料了。还是早点考虑工作的问题比较实际。

其实不用怎么找,她阿爸阿妈在十年前发大洪水时救了学校里的十几个孩子,但是他们却就这么沉在了西江水底下了。为着这件事情,她亲哥梁明光现在才能在公社当会计,公社另外还留有一个工作名额,是要给她的。不过,能安排上什么工作就不一定了。

所以,哪怕是考不上大学,她把东西一收,就去公社和她阿哥都留在那儿工作也很好。

梁明富却皱眉道:“不行!你得考上京城的学校去!就算考不上,你也是要跟着程铮去京城过日子的,不能留在西塘村。”

梁辞瞥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我留在家里丢你脸了啊?我怎么就不能留下来了?”

梁明富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恨不得把她踹西江里去洗脑子,“程铮都说了要娶你的,就你个瓜脑子还想着留下来,去京城过好日子不好吗?你没见上次梁真真回来说咱们市里有多好,京城一个大首都,总比咱们这儿的一个市要好得多吧!”

“到时候你去了京城,你要是看到有好吃的了,就挑些便宜的买点给我带回来。哦不,回来一趟不容易,你寄回来也行。”梁明富已经开始畅想着等梁辞去了京城,他就在家里等着她的包裹寄回来的样子,到时候一打开,哇,全是他没见过的好吃的。

“那就把你嫁给他好了,你跟着吃大鱼大肉去。”

“......那可惜了,我要是个姑娘,我就帮你嫁了算了。”

梁辞给了他一个白眼,不想再理他这个傻子,把一只桶丢给他拿,自己拿另一只,在水田中间的一条小道上跑得飞快。

她和程铮的婚约是个意外。

程铮是1975年下乡来的,刚来的时候就得了村里众多妇女的喜爱,都想着把他拐回家去做女婿。可惜了,没拐成。76年冬天,程铮去江边洗衣服不小心踩空掉进去了,旱鸭子一个,多亏了她当时从江边经过,这才救了他一命。

他是救上来了,但是大冬天那么冷的江水,才十四岁的她跳下去救人反而受了寒,在家里躺了大半个月才好。县里医院的医生说了可能会影响以后要孩子,程铮当时就给她家里人承诺了等她长到十八岁了就娶她。

程铮那个人,长得好,性格也好,还是个有文化的。她也是个俗人,喜欢肯定是喜欢的。后来有了婚约,他也对她关心得很,即使是他回了城读大学这三年多,也每个月不落地寄些城里的东西回来给她。他读大学的第一个暑假,特意赶回来一趟,带着她去市里的医院检查看病。

但是和他这个婚约,她打从心底里觉得是靠不住的。

喜欢是一回事,看清现实是另一回事。

他就算对她有万分的愧疚,但是他家里人这么些年也只是寄药寄补品给她调理身体,就是从来不提婚约的事情。她也不是当时十四五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心里大概能猜得到程家长辈们的意思。

程铮一直来信鼓励她说要考上京城的大学,这样以后就能在京城相聚了。考不上的话就等他大学毕业了,再回来娶她。估计程家的长辈猜着她很难考得上大学,才一直没有来信说婚约的事情。至于等到程铮大学毕业还有半年,到时可能就会有别的说辞了吧。

京城的大学她想考的,全国最好的中医药大学就在那儿。

也不全是为了程铮。

她和梁明富赶到岸边的时候,正好她阿公梁勇和她大伯梁永福的小船靠了岸,拿着水桶过去,把捕捞到的鱼给装进水桶里拎回去再收拾。

浑身都是鱼腥气,还好穿的是旧衣服,等回去了再多搓几遍就是。

除了她带过来的两个桶,阿公和大伯的船上也有个小点的水桶。她拎着个小的,阿公和梁明堂抬着一桶,大伯自己拎一桶,和其他捕鱼归来的村民一起往村子里走。

村里的人对着梁辞和她哥梁明光都是好说话的,看见她出来帮忙,都在夸她懂事。有人问起了她高考的事情,对着梁勇道:“幺妹的高考成绩快出来了吧?梁三叔,你得准备好酒席哦。”

很快就有人瞪了说话的那人,真是不会说话,等高考成绩出来了再问不成?万一今年又没考上,可不是给幺妹听了难受?

转而说道:“要我说,不管考得上考不上,幺妹都是高中毕业的,在我们这儿都是顶厉害的文化人了。以后去公社当干部都当得。”

刚刚最先提起高考的人也反应过来,挠挠脑袋,“哪用你说哦?幺妹还能不好?”

她知道他们没有别的意思,笑笑也就过去了。

村里的人就算不是念着她爸妈的好,也都是老实巴交的人。这么多年没见过村里有什么大矛盾,最多也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吵闹几句。

只是一直被大山大河困住在这一小块地方里,外面的变化根本传不到他们这里。

如今是1981年的8月,外边闹哄哄地说改革已经说了将近三年。县城里的陆续有人摆摊做些小生意,去年做得太明显的还会被抓去教育,现在明目张胆地摆在路边也没人去管了。眼看着外面的人卖些青菜果子都能挣到钱,而他们西塘村这儿满山的药材野味、还有吃不完只能腌制起来的鱼,只能白白浪费在这山沟里。

考完高考回来后在公社姑姑家住了几天,她和阿哥提了或许可以把西塘村山里的药材和河里的鱼送出去卖了换钱的想法,就等着看公社那边的干部和西塘村的干部怎么想了。就算走山路不好运东西出去,做好点的船运货也是很好的。

正想着这件事,长长的田间小路上,伯母陈珍珠一路小跑,还一边冲她挥手,兴奋的声音回**在宽阔的天地间,“幺妹!幺妹!”

他们这儿一头雾水,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梁辞却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感觉到胸腔里有个小人在疯狂打鼓,把小桶放下,就快跑过去,“伯母,是不是我的通知书到啦?”

尾音带了些颤抖,期待又紧张。

陈珍珠从家里跑过来跑了一路,还在气喘吁吁的,现在停下来也还没说得出话来,拉住梁辞的两个手腕猛地点头。拍了拍胸脯缓了许久总算缓过气来了,“送信员还在等着呢,你快回去,人家说要本人签字领了才行。”

说完,陈珍珠高兴地拍了拍大腿,接着又双手合十对着远处的山头那儿拜了拜,“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哦。”

梁辞高兴得咧嘴笑,正想回头去拎鱼,被陈珍珠给拉住了,“你别管了,先跑回去签字,人家送信员还得赶路。快去!”

“诶,好!”梁辞往家跑的速度更快了些。

她刚刚放下的那一小桶鱼也被梁明富带过来了,“阿妈,幺妹咋地了?”

“幺妹考上大学喽,通知书送过来了,赶着回家去领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捕鱼回来的人也都听到了,高兴得好像是他们自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似的,都加快了脚步要赶回去看梁辞的录取通知书。

这边是连绵的山峰,那边是波光粼粼的江水,抬头看上方是蓝天白云,而他们实现之下的小路两边是即将丰收的水稻。长长的田间小路,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姑娘在前面奔跑,后面二十多人或抬或提着捕捞到的鱼快步跟着。

梁辞刚跑到村子里,就有迎面走来的村民道喜:“幺妹,考上大学喽!”

一边道谢一边跑,到家门口时已是满头大汗,但一点都顾不上,她家阿婆潘秀红踮着小脚在堂屋进进出出,拿了家里过年时剩下的水果糖给送信员抓了一小把,又给来家里的孩子们一人分两颗。

看见她回来,脸上笑容更深了,招了招手,“幺妹,快来签字,等你了。”

围着的人群给让开了一条道,梁辞紧张地蹭了蹭手心的汗,拿笔签名的时候手使劲甩了几下,手不抖了才签字。

送信员把大信封又检查了一遍才递给她,刚想上手接,又缩回了手,让阿婆先拿着,她转头去找了香皂出来洗手。手里没有那股鱼腥味了,才去接信封。

像是在拆奖,也不知道里面的奖是大是小,是好是坏。

不管大小也都是没法改变的了。

这么想着,梁辞快速地把信封口给撕开,抽出来一张薄薄的纸,看到首都中医药大学这几个大字时已经高兴得想要蹦起来了,再急忙去看录取通知书上的内容,录取的是中医药学专业。学校和专业都是她的第一志愿!

潘秀红不识字,凑过来看也看不明白,孙女笑得眉眼弯弯的,就觉得应该是个好学校,心急地问道:“咋样?是京城的学校不?”

“是首都的中医药大学,学医的。”一个凑过来看的孩子积极道。

又是一阵惊叹。

第2节

西塘村的很多人一辈子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到过县城,只知道首都在北方,但是具体多远也没个大概,只听说坐火车过去也要坐上两天两夜。

捕鱼回来的人也围了过来看,梁明富想伸手去拿,被陈珍珠一巴掌拍掉手,“没洗手不准去碰,待会弄脏了。”

刚刚也想伸手过来的大伯悻悻地收回了手。

作者有话说:

年底了,珍惜还能摸鱼的快乐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