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副市长进没进丁老、老何头的“圈套”,反正他实打实怀揣着记录了居民反映‘开门十件事’问题的笔记本,当天下午就赶到区政府召开多职能部门及地产开发商的联席会议去了。

时间过了午,也到了明疆玉面试的时间。

跟在几位居民身后,悄悄找到临时还能再摆一天的盒饭摊填饱了肚子,企业退职员工在阳光下用“散步”式的磨叽,磨到了那间显得孤零零、灰蒙蒙的社区驻大居办公小楼。

站在小楼大门外,盯着刻印了“阳光城大型保障房居住社区服务中心”的红色标牌,明疆玉没事找事地挑剔那上面的字型又笨又傻,忒不时尚,又磨叽了好一会功夫,才用职业化的习惯驱散了那阵委屈,带着礼仪式的精气神踏上不宽阔的楼梯。

等到她站在了“社区党委驻阳光城保障房大居办公室”的房门口,实在绷不住一层层鸡皮疙瘩,尽情地“抖落”了满地!

敞开着大门的办公室里,明明正播放着一支非常动人,非常优美,已经被当作中国优秀文化的傲骄代表,被外国朋友刻进了光盘,送上太空去向外星人寻找友谊的《梁祝》协奏曲。

可著名小提琴演奏家与交响乐老师们倾尽心血演绎的曲子,偏偏和着含含糊糊、咿咿呀呀、错了调、改了词、发声带着毛刺,很象刚出土满是坑洼斑点,还没洗净泥巴的土豆那种感觉的——跑音乡戏!

已离职的职业经理人直听得头皮、后颈一阵阵发麻,十年来在整洁、规范、优雅、有序的外企办公环境里,用ISO和CMMI标准化管理思维操练出系统化程式思维,根本无法接受眼前这不洋不土,嘈杂得没办法比喻的调门,直觉里就想向楼下逃去!

偏偏走廊的水泥地面上,传过一阵“踢踢嗒嗒”塑料拖鞋蹭地的声音。两个穿着半新不旧T恤的人,一人手里拎了一只皱巴巴的无纺布袋子,还抓了一只积满茶垢的玻璃杯子,摇摇晃晃地过来。

明疆玉赶紧礼让着两位嘴里咬着半根香烟的人员,门都不带敲地闯进了办公室。

“老何头,真要谢谢你啊!”

“哟,老邓!老蒋!你们老哥俩怎么一起来啦?快来,坐!坐!”

“嗨,这个,自家做的,给你尝尝!”

“哟——粽子、米糕啊?好!我喜欢!”

门里寒喧声热络地响起,让很是自得其乐的跑音乡戏和协奏曲一起刹了车,紧跟着就听“哐当——”“啪——”“哗啦啦”一阵热闹!

那位老何头,就坐在社区党委驻大居办公室里,他是干什么的?明疆玉疑惑归疑惑,可多年职业好习惯,让她谨守着职场礼仪,忍着没向门里瞧望。

“嗨,老邓,你看你,怎么搞的?还不快找抹布!”

“老蒋,你光说我,赶紧去拿扫帚!”

“没事,没事,我来,我来就行,哈哈哈……”

“老何头,哪能你来啊,是我俩不小心,你尽惯着老邓这家伙!”

“咱们兄弟,谁扫,谁擦不一样啊?”

“……哎,你就让老何头扫吧。我说老何头,不是我忽悠你,这阳光城几个小区居委队伍服务意识好,就是有你们这样的老党员带着。你别看筹建居委会里小年轻不少,但他们干起活来,个个热情、细心,有什么都抢着做!”

“这话倒是真的,老何头,你别看‘大王’、宋阿姨、辛大妈他们喜欢提意见,但明里、暗里对居委队伍叫好声不少……就‘乔老爷’那精明挑剔的样儿,对居委服务也没话讲。”

“呵呵,我扫个玻璃茬子,就招得你们表扬上啦?‘为人民服务’是刚解放那会儿,毛爷爷教育我老爹那一辈的话,我老爹再要求我,我再讲给这批小家伙,自然而然传下去的传统……再说了,阳光城的居委服务,就做的没欠缺了?那上午,我怎么看到你老哥俩也围市府的调研车了?……我说老邓、老蒋,你们老哥俩得帮着我们多听听居民意见,感觉做得不到位的,赶紧和我们社区党委提……晚上到我家也行,提前说一声,我喊你们嫂子去地里拔菜,咱们喝两杯?”

“好啊,没问题!……嗨,老何头,来支烟。”

“得了,你们那香烟放下,抽我的。”

“哟!中华啊?好!看,我说吧,到老何头这来就有好烟抽!”

“那是,咱的烟钱不是都被老婆没收了?”

“哈哈,那以后,欢迎你们老哥俩多来,这中华烟,我随时为你们备着。”

“好咧……”

闻着办公室里飘出越来越浓的烟雾儿,明疆玉忍不住倒退到走廊的窗前。

那老何头也太能和人套近乎了,就算老党员,也得注意形象吧?这摔坏了办公室的物件,还好意思拿人东西,给人递烟……这阳光城的工作氛围,可够呛!

听不惯门里的热闹吵嚷,明疆玉放松标准化的站姿,稍稍靠向楼廊的墙壁,由着心里呼呼腾腾浮上犹豫——要不是经了全麻手术的身体已撑不住外企高强度的工作,而且必须拿回更多的精力与时间投向家庭和小妞妞儿,她真不甘心放弃努力十年的工作机会!上周猎头抛来的职位和薪水更是让她忍不住心动又心动的!可想想这几个月的生育津贴买了小妞妞儿的奶粉、纸尿裤,和“金老夫子”不多的存款就够共有产权保障房的首付,家里紧巴巴的状态连一口老母鸡汤还要父母挤着委屈的退休工资进行贴补,她又悄悄向着那间办公室移了两步,可耳朵里却“反刍”着自家老公早晨两句硬邦邦的话:“好好一个专业人力资源经理,硬要去做居委阿姨,也不怕掉价!”“你别说我说话直,咱们现在住的这房子小是小,可毕竟是全产权的,那共有产权保障房一部分产权不在咱手里头,说出去,人家都笑话咱们是穷人!”

“咳咳……”房里飘出的烟味太浓,被呛着的明疆玉捂着嘴巴闷咳了两声,紧着又走开几步,感觉心里、口里全是一阵子辣乎乎说不清的滋味,比中午吃的无证盒饭里的怪味辣酱还要刺激!

吹着窗边不算清凉的风,明疆玉回想早晨咬牙一步步办理了的辞职手续,再盘算自己所剩无几的存款和为数不多的公积金,又一次因着即将缴纳的经适房购房款咬牙,愤激时,一巴掌拍在拎包上,感觉到外层拉链里的小药瓶,再怎么也不敢纵着自己的意思冲下楼去……年近七十的双亲已为自己这一病两年的老幺姑娘耗费了太多心力,不可能再把不满周岁的小妞妞儿扔给父母,让他们再当“全托保姆”……再一次望向楼外灰蒙土气,没形没状的阳光城,明疆玉咬了咬牙又向那间办公室挪了过去,“就冲居委工作能按时下班,还有就在家门口的便利,这破地方的工作,本经理拼了!管它乱不乱呢!”

努力说服了自个儿的心意,扒拉了又扒拉了情绪,明疆玉向笑嚷声不断的办公室里悄悄瞄了那么一瞄。

可就那么一瞄!在企业管理岗位早已训练得风雨不惊的职业女性,顿时瞪圆了眼睛,差点没把一句粗话吼出了口。

明疆玉抓紧时间,转头核对过门上的铭牌,再转回头,细瞧瞧了室内……她发懵的脑袋,根本不愿意相信那办公室里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