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血战

01

“寿尔康”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菜馆,主人姓彭,不但是个很和气很会照顾客人的生意人,也是个手艺非常好的厨师。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鱼、酱爆肉、麻辣蹄筋、鱼香茄子和鱼香肉丝。

这些虽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从他手里烧出来,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鱼,又烫,又嫩,又鲜,又辣;可下酒,可下饭,真是叫人百吃不厌,真有人不惜赶一两个时辰的车,就为的要吃他这道菜。

后来彭老板生了儿子,娶了媳妇,又抱了孙子,算算自己的家当,连玄孙子、灰孙子都已经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可是“寿尔康”的老招牌仍在,跟他学手艺的徒子徒孙们,就用他的招牌,到各地方去开店,店愈开愈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坏。

这里的“寿尔康”,却还是最近才开张的,掌厨的大师父,据说是彭老板的亲传,一尾豆瓣活鱼烧出来,也是又辣,又烫,又嫩,又鲜。

所以这家店开张虽然不到半个月,名气就已经不小。

无忌也知道这地方。他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已在“寿尔康”吃晚饭。

除了一道非常名贵的豆瓣烧黄河鲤鱼外,他还点了一样麻辣四件、一样鱼唇烘蛋、一样回锅酱爆肉、一碗豌豆肚条汤。

他吃喝得满意极了,却被辣得满头大汗,他还给了七钱银子小账。

一个单独来吃饭的客人,能够给几分钱银子小账已经算很大方的了。

所以他今天刚走进大门,堂口上的“幺师”就已经远远地弯下了腰。

幺师是四川话,幺师的意思,就是店小二、伙计、堂倌。

这里的幺师,据说都是货真价实,道道地地的四川人,虽然听不见“格老子”“龟儿子”“先人板板”这类川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土话,可是每个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正是标准川人的标志。

川人头上喜欢缠白布,据说是为了纪念十月渡泸的诸葛武侯。

七星灯灭,武侯去世,川人都头缠白布,以示哀悼,以后居然相沿成习。

一入川境,只要看见头上没有缠着白布的人,一定是川人嘴里的“下江人”,也就是“脚底下的人”,吃一顿三十文钱的饭,也得多付十文。

幸好这里不是蜀境,今天也不是无忌请客。

所以他走进“寿尔康”大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愉快得很。

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愉快,就只有天知道了。

02

主人有两位,贾六、廖八。客人只有无忌一个。

菜却有一整桌,只看前面的四冷盘和四热炒,就可以看出这是桌很名贵的菜。

酒是最好的泸川大曲。

无忌微微一笑,道:“两位真是太客气了。”

贾六和廖八确实很客气,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客气一点有什么关系。

到这里来之前,他们已经把这件事仔细讨论了很久。

“那个人虽然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可是他说的话,我倒很相信。”

“你相信他能对付赵无忌?”

“我有把握。”

“你看见过他的功夫?”贾六本来一直都抱着怀疑的态度。

“他不但功夫绝对没问题,而且身上还好像带着种邪气。”

“什么邪气?”

“我也说不出,可是我每次靠近他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毛,总觉得他身上好像藏着条毒蛇,随时都会钻出来咬人一样。”

“他准备怎么样下手?”

“他不肯告诉我,只不过替我们在寿尔康楼上订了个房间雅座。”

“为什么要选寿尔康?”

“他说话带着川音,寿尔康是家川菜馆子,我想他在那里一定还有帮手。”

寿尔康堂口上的幺师一共有十个人,楼上五个,楼下五个。

贾六曾经仔细观察过他们,发现其中有四个人的脚步,都很轻健,显然是练家子。

等到他们坐定了之后,楼上的幺师又多了一个,正是他们的那位“朋友”。

“我们约定好五万两银子先付三万,事成后再付尾数。”

“你已经付给了他?”

“今天一早就付给了他。”

“帖子呢?”

“帖子也已经送给了那个姓赵的,还附了封短信。”

“谁写的信?”

“我那大舅子。”

廖八的大舅

子虽然只不过是个监生,写封信却绝不成问题。

信上先对无忌表示歉疚和仰慕,希望无忌必要赏脸来吃顿饭,大家化敌为友。

“你看他会不会来?”

“他一定会来。”

“为什么?”

“因为他天生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无忌当然来了。

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不管谁的邀请都一样。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等到第一道主菜豆瓣鲤鱼端上来的时候,只要我一动筷子夹鱼头,他们就出手。”

现在主菜还没有开始上,只上了四冷盘和四热炒,廖八手心里却已开始冒汗。

他并不是没有杀过人,也不是没有看见过别人杀人,只不过等待总是会令人觉得紧张。

他只希望这件事赶快结束,让赵无忌这个人永远从地面上消失。

因为这件事绝不能让焦七太爷知道,所以,一动手就绝不能出错。

无忌一直显得很愉快,好像从未发觉这件事有任何一点值得怀疑。

虽然他“白天从不喝酒”,也吃得不多,话却说得不少。

因为他在说话的时候,别人就不会发现他一直在注视观察。

他看不出这地方有什么不对,几样菜里也绝对没有毒!贾六和廖八也吃了不少。

他们甚至连贴身的随从都没有带,外面也看不到有任何埋伏。

难道他们真的想化敌为友!

唯一有点奇怪的地方是,这里有几个幺师特别干净。

他们上菜的时候,无忌注意到他们连指甲缝里都没有一点油垢。

在饭馆里做事的,很少有这么干净的人。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有阴谋,也应该想到这一点,把自己弄得脏一些。

其中还有个堂倌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很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但是无忌却又偏偏一直想不起来。

他很想看看这个人的脸,可是这个人只在门口晃了晃,就下楼去了。

“这地方的堂倌,我怎么会认得?身材长得相像的人,世上本就有很多。”

他一直在替自己解释,因为他并不是真的想找贾六、廖八他们的麻烦。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他要用这法子去找一个人。

他认为,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够找得到。

03

“寿尔康”远近驰名的豆瓣鲤鱼终于端上来了,用两尺长的特大号盘子装上来的,热气腾腾,又香又辣,只闻味道已经不错。

屋子里一直有两个幺师站在旁边伺候,端菜上来的人已低着头退下去。

廖八道:“有没有人喜欢吃鱼头?”

贾六笑道:“除了你之外,只有猫才喜欢吃鱼头。”

廖八大笑,道:“那么我只好独自享受了。”

他伸出筷子,去夹鱼头。

就在这时,桌子忽然被人一脚踢翻,无忌的人已扑起,大喝一声,道:“原来是你!”

上菜的幺师刚退到门口,半转过身,无忌已扑了过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一直站在屋里伺候的两个幺师也已出手。

他们三个人打出来的都是暗器,两个分别打出六点乌黑色的寒星,打无忌的腿和背。

他们出手时,才看出他们手上已戴了个鹿皮手套。

和廖八谈生意的那个壮汉,也趁着转身时戴上了手套,无忌飞身扑过去,他身形一闪,回头望月式,竟抖手打出了一片黑蒙蒙的毒砂。

本已退到角落里的贾六和廖八脸色也变了,失声而呼。

“暗器有毒!”

他们虽然还没有看出这就是蜀中唐门威震天下的毒蒺藜和断魂砂,却知道手上戴着鹿皮手套的人,打出的暗器一定剧毒无比。

无忌的身子凌空,想避开后面打来的十二枚毒蒺藜,已难如登天,何况前面还有千百粒毒砂!

就算在唐门的暗器中,这断魂砂也是最霸道、最可怕的一种。

这种毒砂比米粒还要小得多,虽然不能打远,可是一发出来就是黑蒙蒙的一大片,只要对方在一丈之内、两丈方圆间,休想躲得开,只要挨着一粒,就必将腐烂入骨。

这次行动的每一个步骤、每一点细节,无疑都经过了极周密的计划。

三个人出手的位置应该如何分配?

应该出手打对方的什么部位才能让他绝对无法闪避?

他们都已经

算得很准。

可是他们想不到无忌竟在最后那一瞬间,认出了这个头缠白布的壮汉,就是上官刃那天带去的随从之一,也就是把赵标杀了灭口的凶手,曾经在和风山庄逗留了好几天的人。

无忌虽然并没有十分注意到这么样一个人,脑子里多少总有点印象。

就是这点印象,救了他的命。

他抢先了一步,在对方还没有开始发动前,他就已扑了过去。

这壮汉翻身扬手,打出毒砂,惊慌之下,出手就比较慢了一点。

他的手一扬,无忌已到了他肋下,拳头已打在他肋下的第一二根肋骨上。

骨头破裂的声音刚响起,他的人也已被翻起,刚好迎上后面打来的毒蒺藜。

十二枚毒蒺藜,竟有九枚打在他的身上。

他当然知道这种暗器的厉害,恐惧已堵住了他的咽喉,他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觉得全身的组织一下子全都失去控制,眼泪、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涌出。

等到无忌将他抛出去时,他整个人都已软瘫,却偏偏还没有死。

他甚至还能听得见他们那两位伙伴的骨头碎裂声和惨呼声。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在掴他的脸,一个人在问:“上官刃在哪里?”

手掌不停地掴在他的脸上,希望他保持清醒,可是,问话的声音,却已愈来愈遥远。

他张开嘴,想说话,涌出的却只有一嘴苦水,又酸又臭又苦。

这时他自己却已闻不到了。

无忌终于慢慢地站起来,面对着贾六和廖八。

他的脸上全无血色,身上却有血,也不知是谁的血溅上了他的衣服。

那上面不但有别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知道他的脸已经被几粒毒砂擦破,还有一枚毒蒺藜打入他的肩头。

可是他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现在毒性还没有完全发作,他一定要撑下去,否则他也会死在这里,死在廖八的手下!

廖八的手是湿的,连衣裳都已被冷汗湿透。

刚才这一瞬间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场噩梦,令人作呕的噩梦。

骨头碎裂声、惨呼声、呻吟声,现在一下子全部停止。

可是屋子里却仍然充满了令人无法忍受的血腥气和臭气。

他想吐。

他想冲出去,又不敢动。

无忌就站在他们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们,道:“是谁的主意?”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承认。

无忌冷笑,道:“你们若是真的要杀我,现在动手还来得及。”

没有人敢动。

无忌冷看着,忽转身走出来:“我不杀你们,只因为你们根本不配我出手。”

他的脚步还是很稳,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已将支持不住。

04

伤口一点都不痛,只有点麻麻的,就好像被蚂蚁咬了一口。

可是他的头已经在发晕,眼已经在发黑。

唐家的毒药暗器,绝不是徒具虚名的,这家馆子里,一定还有唐家的人,看起来特别干净的幺师,至少还有两三个。

用毒的人,看起来总是特别干净。

无忌挺起胸,坚步向前走。

他并不知道他受的伤是否还有救,可是他一定要走出去。

他就算要死,也绝不能死在这里,死在他的仇人们面前。

没有人敢拦阻他,这里纵然有唐家的人,也已被吓破了胆。

他终于走出了这家装潢华美的大门。

可是他还能走多远?

阳光灿烂,他眼前却愈来愈黑,在路上走来走去的人,看来就像是一个个跳动的黑影。

他想找辆大车坐上去,可是他找不到,就算有辆大车停在对面,他也看不见。

也不知走了多远,他忽然发觉自己竟撞到一个人的身上了。

这人好像在问他话,可是声音又偏偏显得模糊遥远。

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他的对头?

他用力睁开眼睛,这个人的脸就在他眼前,他居然还是看不太清楚。

这人忽然大声道:“我就是轩辕一光,你认不认识我?”

无忌笑了,用力抓住他的肩,道:“你知不知道我自己跟自己打了个赌?”

轩辕一光道:“赌什么?”

无忌道:“我赌你一定会来找我。”他微笑着又道,“我赢了。”

说出了这三个字,他的人就已倒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