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30。

天边已染墨色。

“小洛她还是没有出来吗?”

穿着一件绒制灰色长裙,穆笙听着那不远处半点报时的钟表,她拢了拢身上刚进屋时,女佣递上的绒毯,担忧地看了一眼据说自中午2点起,直到现在都一直没有动静的房间。

“……没有。”宋之锦捧着餐盘,恹恹地看了穆笙一眼,她有些茫然,“一直都没有动静,她晚饭也没有吃,我刚才隔着门,想问问她要不要吃点夜宵,她也只说没胃口。”

“……没胃口就没胃口吧。”浅叹出声,穆笙抬手顺了顺宋之锦还蔫蔫垂下去的头发,“没什么大事,小洛她之前一忙起来不也是这样吗?动不动就忙得连饭都不吃,谁劝都不行。”

宋之锦委屈地看了看二楼那紧闭的房门,道:“可是这次不一样,就在前不久,小洛她突然叫了很大一声,我在门外都听见了,她肯定是——”

“但她说了她没事,对吧。”

穆笙出声打断了宋之锦话中的惴惴不安。

“要相信她,小锦,我们早已不再是五年前,那个不得不离开的我们了。”

穆笙的声音如一柄尖刀,无声划破了宋之锦那一直潜藏于心的恐慌。

睫毛如蝴蝶翅膀般微微颤抖,在无边暮色下,透过落地窗,一轮渐渐显形的弯月不偏不倚就在她的正前方向。

是弯月,原本紧抓餐盘的手渐渐放松,宋之锦一时之间竟有些许恍惚,但伴着月色,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归至了原位。

宋之锦声音沙哑:“……谢谢你,穆笙。”

“不必谢我。”

穆笙嘴角笑意轻柔,她理顺了宋之锦头上那刚刚被自己抓乱的头发。

“要谢还是谢小洛吧。”

穆笙眉眼弯弯,笑容间隐隐有着一股戾气:“先不说这个了,正好,小锦,我这次过来还想让你帮我查个人。”

“独立洲的?”

“嗯。”摩挲了一下手上打印得来的文件,穆笙眼底锋芒毕露,“呵,你联系一下那边,帮我找一下老头还有我那几位师兄,看看他们是死是活。”

宋之锦掏出手机,单手敲打:“怎么?他们又惹事了?”

“这次应该不是,他们应该是被殃及的池鱼。”

穆笙脸色微微和缓,她解释道:“这几天找到了一些小洛应该会感兴趣的东西,应该有一部分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那行,那我去帮你查消息,你在这守着?”

“嗯。”

抱着怀中渐冷的餐盘,宋之锦抬头再度担忧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心中微叹。

也不知道小洛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还有那个声音……

眼看宋之锦才走没多远,又突然扭头向上看去。

穆笙顺着她的视线也往上看了看:“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宋之锦嘴角笑意勉强,就刚刚她好像听见了一声闷哼。

不过看穆笙这淡定的样子,应该是幻听吧?

【……主人,宋之锦已经离开楼下,主人?主人!】

淡金色的小团子蹦蹦跳跳,焦急地从门缝穿进房间,第一眼,它便看见那隔着屏风后的椅子竟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桑洛的身影。

顿时,它便急了。

毕竟在得知了那件事后,它跟桑洛的命运现在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它还想好好活着!

蹦蹦跳跳的小团子,焦急跳过屏风,黄豆粒大小的豆豆眼焦急扫视着房间内一切可能藏人的地方,终于,在靠墙的衣帽架底下,它找到了桑洛。

她被裹在了一件宽大的男士黑色外套中。

过长的男士外套刚好可以容得下她蜷缩地躲在其中。

再加上这房间没有开灯,及一到傍晚便暗沉的黑白风设计,这才让小白第一时间没有发现异常。

当然,这还有另一个原因。

小心地用丝线拉下衣服,小白沉默地看桑洛紧咬着手臂,将手臂咬得血肉模糊,强压下痛呼的身影,一时竟有些恍然。

每一次桑洛出现在它面前的样子,总是太过强大,一次次,它都快要忘记了桑洛她其实是一个生理层面上处于弱势地位的女孩子。

哈,她竟是个女孩子。

小白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前任宿主,那人最会欺软怕硬,尤其是对于女性,每次遇到女性气运者,他最为喜欢在她们还没有彻底觉醒的时刻,彻底碾碎她们的意志。

即便有着星际法律的约定,但他总是认为这些书中的人物并不能算是人。

不过好人不长命,祸害反倒遗千年,每当小白觉得他应该接受惩罚的时候,他却总是能化险为夷,甚至还得到了一个反而更加利于他下手的能力。

久而久之,小白跟着他的这段时间几乎也是默认了女性必将处于弱势地位。

但现在看来,弱势的从来都不是性别。

灿金色的丝线缓缓将那被紧咬在唇齿间的手臂拖出,蜷缩在桑洛的手心,小白再度迸发出微弱的光芒。

所以,你绝对会成功的。

对吧,桑洛?

哪怕这件事情的成功几率可能还不足百分之十。

小白缓缓闭上了眼睛,恍惚间,它好似又听见了那声争执。

【……你疯了吧!难道你没听我刚才说的吗?被封锁的记忆要强行唤醒出来,那危险性是极大的!一招不慎,你可是会变成一个只会张着嘴流口水的傻子!】

小白炸毛,尖叫着,它不敢置信地看着正前方坐在椅子上的人。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你们既然能强行封锁住我的记忆,那便应该可以把这段记忆给我——”

【找不回来的!】

虽然小白也是很吃惊桑洛的记忆竟有一段被强行封锁下去,而且看那封锁的程度,很可能也有个五六年。

但它现在更吃惊的是,桑洛居然能仅凭着一点模糊的猜测居然就能推断出自己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

毕竟那只是一些莫须有的猜想啊!

而且这种记忆封锁还会潜意识地引导人不会往这方面想。

它还是不懂她为什么会想起来?

“……为什么会想起来?”

听着耳边小白的疑问,桑洛抬头,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2:32。

对啊,她为什么会想起来呢?

只是因为一句耳熟的小美人鱼吗?还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毫无理由地过来帮助?

亦或者,她从不在外面吃饭,不吃别人递过来的食物的习惯,在看见那双蔚蓝眼睛的第一眼,她便称赞他的梨汤很好喝?

还是说,她这样不带首饰的人,却曾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疯狂地拍下了一条又一条同他眼睛相近的蓝宝石项链?

一次又一次。

所以说,为什么呢?

“……因为他我在一次次地没有理由地背弃我的原则,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身边。”

桑洛看着外面的碎雪,想了很久,终于,她有了一个不那么标准的答案。

【……就因为这?】

“……嗯,就因为这。”

紧盯着桑洛两三秒,在看清楚她眼中的决心之后,小白再度严肃地绷紧了身体,原本炸起的毛也乖顺的贴近了它的身体两侧。

它轻叹了一口气:【……我可以帮你唤醒你的记忆,但同时我也要告诉你,它的风险。】

【你应该也观察到了,攻略者来到这个世界一般会潜移默化的改变他所要攻略的目标身边人的记忆,就像白芙宁许时蔚,而这种改变记忆,即便他们离开了,也是无法逆转的,这是即便是世界意志都所无法改变的。但是封锁记忆,它其实按照理论是可以解开的。】

【只是解开记忆的过程及痛苦,丝毫不亚于将你全身的骨头拆解一遍再次组装回去,毕竟我并不掌有解开你记忆的钥匙,而面对那已经和你紧闭相连的封锁你记忆的大门,我只能采取强拆。】

【但没有钥匙,这扇大门还是会继续封锁,所以你要想起这段记忆,便只能强忍着剧痛,把这段记忆好好地刻在脑子里,带出来。】

说到这,小白微微停顿:【……但是也因为这点,你所要承受的危险是极大的,你要以一个观看者的身份全程保持清醒,不能因剧痛昏迷,否则一旦你昏迷在那扇大门内,等到我的能量耗尽,你还未清醒,你的意识便也会随着大门关闭,永远封存。】

【你是真的会变成傻子的!】

小白再度强调,它希望桑洛可以改变想法。

毕竟,她不是一个最为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吗?

但,“开始吧。”

桑洛没有半点犹豫。

“我录制了一段音频,密码是060407,你会用得到的。”

小白深深地看了桑洛一眼,不再拒绝。

桑洛闭上了眼,下一秒,在微粒进入身体的那一刻。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桑洛顿时趴卧着蜷缩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椅中。

好似有无数镶着尖刺的小锤,在大脑的每一个角落敲撞,桑洛能够听见那好似玻璃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她已经无法在意。

持续性的痛苦,仿佛从尾椎骨攀上一路抵达眉心的酸麻,让桑洛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抽出,好好看看骨头缝中是不是真的有蚂蚁在爬。

她大张着眼,那种痒意,让她坐立难安。

她浑身都在隐隐抽搐,她恨不得能把那痒意传来的地方抓挠得血肉模糊才好——

“唔——”

哪怕不过才刚刚喊出一声便被她死咬着手臂抑住,但那声痛呼还是引来了楼下人的注意。

门外宋之锦在担忧地叩着房门。

门内,桑洛已经瘫软在椅子中,生理性的眼泪自眼角溢出,微弱的灯光好似高光般点缀在她那无神的双眸正中,她已经无力去回应。

强拆了一条小缝,勉强把人送了出去,小白听到耳边声响,抽空,它放了手机中的语音。

说实在的,在眼看着那不过就一句,‘我没事,不必进来’。

小白简直都怀疑是不是桑洛在故意整自己,但没想到在它播放了这条语音后,宋之锦还真的离开了。

不过也因为这一个小插曲,小白竟激发了潜力。

微弱的光芒如一只将熄不熄的蜡烛,小白藏匿身体,它悄悄地把一丝精神体趁乱塞了进去。

*

被强硬地塞入了一道逼仄的通道,周身如有荆棘生长,几乎是从刀尖上滚过般,桑洛能感到这是这处空间在无声地试图将自己逼出去。

但,怎么可能,既然她已经进来了,那就绝对再没有出去的道理。

尖刺无声洞穿了掌心,鲜血淋漓,具象化的光源下,桑洛竟看见了那透明尖刺中的森森白骨。

难以忍受的刺痛中,桑洛不退反进。

既然尖刺突出,那便不要怪她将它们当作垫脚石。

原本空****悬在半空的身体有了踮脚处,好似感受到了她心中所想,一瞬间,桑洛眼前又变成了一处陡峭的悬崖。

细弱的藤蔓,禁不住她轻轻一拽,稀薄淡白色的云彩就萦绕在她的周围。

呼啸的寒风将那紧攀在岩壁上的身影吹得微微颤抖,而在她的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桑洛紧握着石头,踏着风,她步步向上。

松软的雪,光滑的冰,层出不穷的毒蛇虫蚁都堵不住她的脚步。

而在这之中,桑洛又隐隐感到了一股温暖的助力。

每当它脚下的石头突然碎裂,手边的藤蔓突然断开,总会有一块狭小但却带着温热的石块就那么巧地出现在她的手边及脚下。

感受到那股熟悉的触感。

以及,那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缩小的身体,桑洛心中明了。

她不再犹豫。

遍体鳞伤,且枯燥好似绝无终点般的攀爬中,桑洛没有放弃。

一步又一步。

既然那个人只是封锁住了她的记忆。

那便恰好说明,他无法杀她。

或者说他无法亲手杀了她,而只能选择仰仗外力或者是规则的束缚,消磨她的意志,让她在这片空间昏迷。

但是,不巧的是,她的意志永不会因挫折而挫败。

紧握住岩石,顶着那突然不断砸落的碎石。

桑洛仰起头,任凭那碎石把她砸得满脸青紫。

她飞快上前——

终于,她攀上了悬崖的边沿。

双臂攀上,借着肘部的一个支撑,桑洛一个借力。

——她坠入了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