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大宾腿疼,不红不肿,就是疼。到县医院看了,医生也检查不出啥毛病,吃药打针都没见轻。后来有人给他了一个秘方,说是专治腿疼的。明月拿着处方跑遍了县上、市上的大小药店、医院,还是捡不齐。蔡培元得知,去找蔡伍奎。

“伍奎,为啥买不到铁棒漆?”

“你要哪弄啥?”

“医生给龚书记开了服药,到处都缺这一味。”

“这药毒性大,几克就能要人命,所以药店禁卖。”

蔡培元叹了口气,说:“伍奎,你知不知道哪里产这东西?”

“咱这山里就有,只是太少了,不好找。”

“我认不到,要是我认得到,就是把这里的山全跑遍也要找到。”

“你要找,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你的腿……”

“没事,咱走慢点。”

第二天,蔡培元和蔡伍奎一起上山了。

那天,他们跑了两座山,没找到。俩人坐在山上,有些沮丧。

蔡伍奎说:“天快黑了,咱们赶快下山吧,不然太阳一落,就下不去了。”

“下不去,就不回去了。”

“不回去住哪?”

“就住这。”

蔡伍奎四处看看,远近没有一户人家,说:“没有人家,咋住?”

“住树林里。”

“危险。”

“有啥危险?”

“狼。”

“不怕,咱点堆火,狼就不敢来了。”

蔡伍奎见蔡培元执意要住山上,只好同意,说:“行,就住这里,生堆火。”

“你坐着,我去弄柴。”

山上树多,弄点柴火并不费劲,不大一会儿,蔡培元就捡了一大堆干树枝。

“歇歇吧。”蔡伍奎说,“有这么多够了。”

“再捡点,多点保险。”

蔡培元又捡了几抱柴火回来。

蔡伍奎说:“咱不能在树林里烧。”

蔡培元说:“是,火是不能生在树林里,万一把树林引燃了,那就闯大祸了。”

于是,俩人找了块没树的地方,堆好柴,静待天黑。

天要黑那阵,太阳跑得飞快,本来还有那么高,眨眼间就不见了。没了太阳,天就黑了。俩人点燃火堆,胡乱地把干粮吃了,背靠背坐着,他俩打算用这种姿势度过一个漆黑的夜晚。可是没坐多久,蔡伍奎身子一歪,倒下了。蔡培元没有倒,坐着,照看着火。

树林里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听起来怪吓人的。一只猫头鹰从树上扑下来,扑到一只田鼠,很快飞走了。火小了,蔡培元加了点柴,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火变大了。

夜深了,倦意缠上了蔡培元,他实在支持不住了,头一歪,睡着了……

小鸟叫了,他们醒了。

“哎哟,天都亮了!”蔡培元一骨碌爬起,伸了个懒腰,说,“伍奎,你睡好没有?”

“睡好了。你呢?”

“睡好了。”

蔡伍奎坐起,说:“昨晚太困了,你啥时睡的我都不知道。”

“你刚睡着,我就睡了。”

“走吧,咱趁早去找。”

蔡培元用小棍刨了一下灰堆,见里面还有暗火,于是掏出家伙对着灰堆放起了腰水,灰堆发出吱吱的声音。

“来,你也撒泡尿。”蔡培元说,“火还没灭完。”

蔡伍奎学着蔡培元的样子把尿撒在炭灰上。

蔡培元还不放心,又捧了些泥土撒在上面,直到他认为没有危险了才离去。

俩人在山上慢慢地走着,寻宝似的看着那些杂乱的野草,希望铁棒漆突然出现。可是一天快过去了,他们仍然没有找到。

蔡伍奎有些灰心,说:“这东西实在太少了,比人参还难找。”

“不着急,今天找不到,明天接着找。”

“今晚又住山上?”蔡伍奎实在不想在山上住了,他想找户人家好好吃顿饭,美美睡一觉。

“当然,找到人家更好,实在找不到,也只有住山上了。”

“咱先找户人家,弄点吃的,然后……”

“那走嘛,下山。只有山下才能找到人家。”

俩人朝山下走。

“伍奎,你看。”蔡培元指着不远处的草丛说,“有人在这里挖过药。”

蔡伍奎一看,说:“才挖的,泥土还是新的。”

“怪不得咱找不到,也许是被这人挖走了。”

“铁棒漆用的是果,他不会连根挖的。”

“也难说。”蔡培元说,“果是药,枝干和根肯定也是药。”

“那倒是。不过一般都不会连根挖,采药人都知道这药金贵。”

俩人边说边走,很快到了山下。

“伍奎,那边有个人。”

蔡伍奎顺着蔡培元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个人躺在草丛里。

“你等一下,我过去看看。”蔡培元说。

“我也去。”蔡伍奎说。

“你坐在这里歇会,我一个人去。”蔡培元心疼蔡伍奎。

蔡培元走近,见草丛中躺着一个年纪比他大的男人,那人见到他,脸上露出了喜色。

“你咋了?”蔡培元说。

“脚崴着了。”那人说。

“严重吗?”

“走不得了。”

“你家离这里远吗?”

“远倒不是很远,可是我没法走了。”

“你到这里干啥?”

“采药。”

蔡培元这时才看见被抛在一边的小镢头和箩筐,他想到了铁棒漆,可是他不认识那东西,也没法问。

“我有个兄弟在那边,他是医生,我叫他来给你看看。”

那人点点头,说:“那太谢谢了。”

蔡培元叫来蔡伍奎,蔡伍奎看了那人的脚,裸拐子发红,已经肿了。蔡伍奎知道崴得不轻,轻轻按了按,那人咧了咧嘴。

“疼?”蔡伍奎说。

“疼。”那人回答。

“软组织伤了,骨头没遭。”蔡伍奎说。

那人舒了口气,说:“我以为骨头……”

“没事,我给你揉一下。”

蔡伍奎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瓶子,用药酒给那人擦了揉,揉了擦,反复多次,而后扶那人起身,那人不敢,蔡伍奎和蔡培元拉着那人的胳膊,那人才慢慢站起。

“你走两步。”蔡伍奎说。

那人小心地往前挪了一步,接着又挪了一步,笑着说:“好了,不疼了。”说着去拿他的工具。

“我帮你拿。”蔡培元拿起了那人的镢头和箩筐。

蔡伍奎一见,兴奋地说:“你采到铁棒漆了?”

“就是为了那东西,我才把脚崴了。”那人说。

“大哥是哪里人?”蔡伍奎说。

“老家在龙山县。”那人说,“那年发大水把我家给冲了,房子垮了,连牛也被冲走了……家里啥都没有了,无奈我老两口投奔女儿了。”

“你女儿家在哪?”蔡伍奎说。

“虎壁镇老山口。后来我就一直住在那里没回龙山了。”虎壁镇老山口在白羊河下游。

“你那头牛是啥颜色?”蔡培元想到了他捡的那头牛。

“黑色。”

“找到没有?”

“找到啥?龙河的水那么大,谁知道冲到哪里去了。”

那人说的龙河是白羊河的上游,在龙山县境内叫龙河。

“你一直在采药?”蔡伍奎说。

“我这一辈子都在采药,以此为生。”那人说。

“大哥贵姓?”蔡伍奎问,因为这一带的采药人他大都听说过。

“免贵姓李,叫道明。”那人说。

“哦,听说过,听说过,只是没见过面罢了。”蔡伍奎说。

一个老采药人,把铁棒漆连根挖了,蔡伍奎实在无法理解。铁棒漆用的是果,挖了,来年也就长不出来了。这么贵重这么稀缺的植物,挖一棵少一棵,蔡伍奎看着心疼。

“你咋连根挖了?”蔡伍奎忍不住问。

“我想试着栽一下,看能不能栽活。”李道明说。

蔡伍奎明白了,李道明是想试种这稀缺之物。

“哦。”蔡伍奎说,“你的想法蛮不错,要是栽活了,就可以繁殖,大片栽培,今后就用不着咱们翻山越岭到处找了。”

“你们也是来采药的?”李道明问。

“是。”蔡伍奎点点头,指着筐子里的铁棒漆说,“也是来找这东西的。”

“找到没有?”李道明说。

“没有。”蔡伍奎说。

“那就把这棵拿去。”李道明正不知如何报答面前这两位的相救之恩,听蔡伍奎一说,很痛快地说出了这句话。

“不了,不了。”蔡伍奎说,“你拿回去栽吧。”

“那你们把果果拿去。”李道明说。

“这……咋好意思?”蔡伍奎说着看了一眼蔡培元。

“有啥不好意思?你们是去给人治病,又不是拿去卖钱。”李道明说。

蔡培元舍不得失去这个机会,说:“李大哥,你的一片好心,我们不收你会不高兴的,收了,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因为你是好不容易才采到的。这样吧,我们把它买下,你就算给我们帮大忙了。”

“这个,要不得。”李道明说,“我咋个能够卖给你们呢?拿去拿去!”

李道明要送,蔡培元、蔡伍奎不接。

“天不早了,该走了。”蔡培元说,“李大哥,你脚疼,先到我们那里住两天,养好了再走。”

李道明答应了,他确实一个人无法回去。

三人刚到蔡培元家门口,黑虎就跑过来了,又蹦又跳又摇尾巴,欢快得像一只小鸟。它先扑到蔡培元腿上闻了闻,然后扑到了李道明身上。蔡培元怕它咬李道明,跺了一下脚,说:“虎子,不得无礼!这是客人。”

黑虎像没听见似的,仍然往李道明身上扑,但它的那种扑不是威胁,而是一种亲昵的动作。

三人坐下。桑晓桂端来茶水。

“嫂子,我不要茶,我先回去一下。”蔡伍奎走了。

黑虎破天荒地没坐在蔡培元跟前,而坐在了李道明跟前。它望着李道明,李道明也望着它。过了一阵,黑虎见李道明对它没有任何亲热之举,受了委屈似的把头放在李道明受伤的脚上。李道明的脚有点疼,但他没有动,他在想这条狗是不是他家那条狗。要是,咋会跑到这里?要不是,咋会跟他那条狗长得一模一样,连眼角边上那个铜钱大的小白点也没有任何区别。

“蔡老弟,你这条狗真乖。”李道明喝了一口茶说。

“你也喜欢它?”蔡培元的语气中充满自豪。

“喜欢。”李道明说,“跟我家那条狗长得一模一样。”

“啊?”蔡培元有点惊讶,说,“你也有一条狗?跟黑虎长得一模一样?”

李道明点点头,说:“一模一样,一点不差。”

“哪天你把它带来,让我看看,看它俩是不是亲兄弟。”蔡培元说。

“它不在了。”李道明的语气有些伤感。

“哪去了?”

“跑了。”

“跑哪了?”

“不知道。”

“咋跑的?”

“那天我到虎壁镇卖苞谷,狗跟着去了,到了镇上,它一直卧在我的摊位后面。有人买苞谷,我背着口袋到公平秤去称,回来后发现它不在了,我急得在镇上跑了几个来回,整得满身大汗,也没找到。回家后我气得三天没吃饭。老伴劝我,说怄啥气?那狗又不是你的,丢了就丢了。我说它虽然是我捡来的,但它跟我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突然不在了,心里舍不下啊!老伴说不丢已经丢了,你怄气也白怄。别怄了,说不定哪天它又跑回来了。从此,我天天盼着我的狗回家,可是直到现在它也没有回去。”

“你那狗是啥时捡的?”

“两年前。”

“在哪捡的?”

“白羊河边。”李道明说,“那天我从白羊河边过,忽然发现河上游漂来一棵奇怪的树,形状像一条龙,更奇怪的是龙背上驮着一只黑色动物。我眼睛定定地看着,想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怎么也看不清,它们像被雾笼罩着,看上去朦朦胧胧的。我看了好一阵,眼睛累了,眨了一下,那棵树真的变成了一条龙,龙背上驮着一条精神十足的黑狗,仰着头,竖着耳,眼望前方,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简直像一员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我有点害怕,急忙往后退。就在这时,黑狗突然一跃,跳在了一块门板上——那时地震发生不久,河里漂浮物很多——黑狗跳上门板,龙消失了。我急忙揉眼,还是没找到龙的踪影,出现在我眼前的仍然是一棵树,在河里慢慢漂动……黑狗伏在门板上,战战兢兢,连脖子上系的铁链子都在抖动,没有了在龙背上那种雄赳赳的样子。看着眼前的狗,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先前看到的情景联系起来,我想也许是我一时眼花的事,眼中出现的是一种虚幻的景象。这样一想,我不再害怕了,望着缓缓向我漂来的黑狗,心中产生了怜悯之情,我决定救它。说来也怪,门板像被人推着,稳稳当当地漂到了我面前,我顺手捡起被浪子推到岸边的一根木棍,轻轻一刨,门板靠岸了。黑狗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从它的眼神中我知道它在向我求救,我向它伸出了手,费了很大劲才把它从门板上抱下来,然后用手帕擦去它脸上的水珠(也许是泪珠),并擦干了它的身上。我说走吧,跟我回家。它竟然点了下头!我拉着它脖子上的铁链子把它牵回家,从此它就跟我生活在一起。”

蔡培元简直听呆了。

“莫非你看到的是那条龙?”良久,蔡培元说。

李道明不解,说:“哪条龙?”

蔡培元说:“你听没听过古茶树的传说?”

李道明说:“没有。”

蔡培元向李道明讲述了这样一段故事。

白羊山上有棵古茶树,传说是一条龙变的。说是几千年前,一条龙因违犯天条被玉皇大帝罚到凡间,可是它恶性不改,在涪江兴风作浪,为害百姓。老百姓叫苦不迭,纷纷焚香祈祷,求玉皇大帝为民除害。玉皇大帝得知,派二郎神下凡捉拿孽龙。孽龙与二郎神交战,没几合,就败下阵来,逃到白羊河上空,孽龙已筋疲力尽,二郎神举刀劈向孽龙。眼看刀就要落到孽龙身上,突然传来了观音菩萨的声音:“杨将军,手下留情!”二郎神一听,刀悬于空中,孽龙乘机扎入白羊河。二郎神望着观音菩萨,说:“这种恶龙,留它何用!”观音菩萨说:“玉帝有旨,命它造福百姓。”二郎神说:“它恶性不改,何以为百姓造福?”观音菩萨说:“玉帝有符在此。孽龙听命!”孽龙从白羊河中跃出,战战兢兢地说:“罪臣在。”观音菩萨说:“玉帝命你先疏通白羊河河道,使河流畅通,而后飞上白羊山巅,化为一棵茶树,你的身躯化为枝杆,鳞甲化为叶子……”观音菩萨说完,将手中的符轻轻一拋,符忽忽悠悠地飘到了孽龙身上。孽龙伏地谢恩,观音菩萨和二郎神一行离去。不久,白羊山顶上出现了一棵老茶树。那棵老茶树形状古怪,叶子神奇。它有四个枝杈,东西南北各一枝,胳膊似的朝前伸着。朝东的一枝长大叶,朝西的一枝长中叶,朝南的一枝长小叶,朝北的一枝大中小叶都有。三种叶子大小不同,味道各异,摘下来用不着加工,直接泡水,喝着别有一番滋味。大叶浓香,健胃消食,中叶清香,润肺滑肠,小叶淡香,清心明目,大中小叶一起泡,可活血化瘀,治疗各种疾病。白羊山上有了那棵老茶树后,山顶上无缘无故起了一团雾,那雾罩着老茶树,终日不散,人们就再也没有看到过白羊山顶了。

蔡培元讲完了,李道明还望着他,说:“老茶树真的有那么神奇?”

蔡培元说:“真的有那么神奇。”

李道明摇摇头,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一棵茶树上长几种叶子这不奇怪,奇怪的是朝北的一枝咋会长出大中小三种叶子?”

“这个,也有一种说法。”蔡培元说,“说是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坐在北方,为了方便皇宫里的人采摘,所以那一枝上大中小叶都长。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那一枝吸收了帝王之气……”

“现在老茶树还在不?”

“不在了。”蔡培元说,“不知被地震震到哪里去了。”

“没找过?”

“找了。镇上派了很多人去找,把白羊山上垮塌下来的泥石挖了个遍,也没找到。”

“白羊河呢?”

“河里也找了。不光镇上派人找,还从省上请来打捞队,也没找到。”

“可惜,实在是可惜。”李道明说,“如果那棵老茶树真的是那条龙变的,当时我眼前出现的情景就不是虚幻的了。”

“你看没看见那棵树去哪了?”

“没有,我一转眼就不见了。”

蔡培元有些失望,他想找回政府一直想找回的那棵老茶树。

“铁链子呢?”蔡培元说,“狗脖上的铁链子?”

“不在了。”李道明说,“房屋重新修了,铁链子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蔡培元没有再问。

“李大哥,你再看看我这条狗,跟你那条狗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李道明抱起黑虎,仔细地看了看,说:“没有。完全一模一样。”

“你敢肯定?”

“百分之百。”

“那它就是你捡的那条狗了。”

“它咋会跑到你这里来?”

“它本来就是我家的狗。”

“你家的狗?”

“是我家的。”蔡培元把藏狗的事以及黑虎如何跑回来、村里人给它送东西吃和它咬蔡杰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李道明说,“那它咋会掉进白羊河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说它回来后咬过人?”

“咬过一个。”

“那人惹它了?”

“没有。”

“这就怪了。它为啥单单咬那个人呢?”李道明说,“会不会是那个人把它丢进白羊河的?”

“我藏黑虎的地方那个人并不知道。”

“你俩还在说黑虎?”蔡伍奎来了。

“是啊,还在说黑虎。”李道明说。

“看来你也挺喜欢黑虎的。”蔡伍奎说。

“当然了,它跟我一起生活了两年多。”

“黑虎跟你?”蔡伍奎睁大两眼问。

“是跟我。”李道明说。

“咋回事?培元哥?”蔡伍奎说。

蔡培元重复了一道刚才李道明说的话。

“哎呀,奇事!奇事!”蔡伍奎拍了一下巴掌,说,“这简直可以写成一本书了!”

“啥写不写书的,吃饭了。”桑晓桂说,“客人我不敢说,你俩我敢肯定,打死也写不出书。”

“嫂子你听错了,我又没说我俩写书,我是说黑虎的奇遇可以写成书。”蔡伍奎说着吃了一口菜。

“还是喝两口,这两天你们累了。”桑晓桂拿来一瓶苞谷酒。

晚饭后,蔡伍奎给李道明施药揉脚。黑虎一直蹲在旁边,好奇地望着。揉完脚,蔡伍奎要走,蔡培元去送,黑虎没有动。李道明也去送蔡伍奎,黑虎跟在他的身后。送蔡伍奎回来,蔡培元和李道明各自回屋歇息。黑虎没跟蔡培元走,进了李道明的屋里。

桑晓桂说:“虎子呢?”

“在客人屋里。”

“你咋不把它叫出来?”

“叫出来弄啥?”

“你不怕它影响客人睡觉?”

“不会。”

“你咋知道不会?”

“你没看它与客人的感情,比与咱们的感情还深,所以它不会。”

桑晓桂听了,心里有股醋意,其实她不是怕黑虎影响客人睡觉,而是想叫黑虎在他们屋里,黑虎在他们屋里,她心里踏实。

“我看出来了,客人进家后没多大一会儿我就看出来了。它与客人的亲热劲以及亲昵的动作,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因为它从来没有对哪个陌生人那样亲热过。后来听说是客人救了它,我才理解了它的举动。”桑晓桂不无担心地说,“你说它会不会跟客人走?”

“难说。”

“它真的要跟客人走咋办?”

蔡培元沉默了一会,说:“那就随它吧。”

“不行,不能让它走!”桑晓桂说。

“我也不想让它走,可是,硬留也不一定留得住。”

“留不住也要留。到时我把它关在屋里,看它咋走?”

“你这是笨办法。它真要想走,你把它关在屋里也没用,也就是说,它身子你关住了,心你咋关?它的心跟人家走了,硬把它的身子留下,这不是对它好。”

“反正我舍不得!”

“你以为我舍得?我也舍不得。可是……随它意好了,走不走都由它吧。”

“我不同意。不让它走!”

“你听我说件事,你再说。”蔡培元说,“我十岁那年,下地割草,逮到了一只小兔子,我喜欢得没法。拿到家后,我把它放在竹筐里,给它喂草,喂水,闲了就抱着它,爱得跟命似的。杰生、育根,还有伍奎,他们想耍一下我都不让。小兔子慢慢长大了,一天夜里它跑了,我到处找,屋里,院里,猪圈,鸡窝,茅房……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也没找到,我急得大哭。娘见我哭,也帮着找,连灶洞里都找了,还是没找到。娘说娃嘞,别哭了,哪天娘去给你捉一只。娘说了这话我才没哭的。过了几天,我的情绪好了些,但心里一直记挂着那只兔子。有一天半夜,我起来屙尿,突然发现兔子卧在我的枕头边——那是夏天,我睡在院坝里的地上——我兴奋得连尿也没屙,一把抱起兔子,摸它,亲它……我怕它再跑,拿了个盆子,把它扣在里面,我才放心地睡了。早晨醒来,我傻眼了,兔子死了。我气得大哭,使劲揪扯自己的头发。娘拉住我的手,说死都死了,你揪头发有啥用?你就是把头发揪掉完,兔子也活不过来了。我哭着问兔子是咋死的,娘说盆子不透气,闷死的。听了娘的话我才知道是我害死了兔子。我后悔啊,我要是给它自由它也不会死……”

“我懂你的意思,你就是叫我给虎子自由,让它跟人家走。”

“走不走,让虎子自己决定。它也许走,也许不走。它去报人家的恩,也应该。”

“反正我接受不了。”

“就当结门亲吧。虎子到了李家,李家就是咱们的亲戚了,想虎子了,咱们就去看看,虎子想咱们了,叫李家给咱送来,虎子愿在哪就在哪。”

“这样行?”

“咋不行?”

“那你可得跟人家说好,别到时虎子想回来,他不送虎子回来。”

“现在用不着跟人家说,万一虎子不跟他走呢?”

“万一虎子要跟他走呢?”

“到时候再说吧!”

一大夜了,两口子才没说了。

天还没大亮,桑晓桂就起床了,虽然刚迷着一会,但她还是醒了,于是也就起来了,她得给黑虎弄点好吃的,也许这是虎子在他们家最后的早餐了。她把盐的野鸡煮了,那只野鸡是他男人打来的,一直舍不得吃,想留到过年。现在虎子要走了,她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给虎子吃。野鸡煮熟了,桑晓桂一刀一刀地宰着,它要把野鸡宰成小块小块的,那样虎子吃着不费劲。

“你在宰啥?”蔡培元被惊醒,起来了。

“野鸡。”

“早晨起来就吃肉?”

“给虎子的。”

“哦……”

“你去把虎子叫出来,我喂它。”

“老李还没起来,我去不把人家吵醒了?”

桑晓桂没有说话,一把一把地往灶里喂柴火。火苗照在脸上,蔡培元看得清清楚楚,他老婆的脸色不那么好看。

“那我去看看。”蔡培元见老婆不高兴,说,“饭快熟了,我去把老李叫起来。”

蔡培元从灶房里出来,还没到老李住的屋门口,门响了,老李起来了。

黑虎从屋里出来,前腿一伸,后腿一蹬,头部上仰,伸了个懒腰,然后懒洋洋地向厨房走去。

“睡好没有?”蔡培元说。

“睡好了。”李道明说。

“我还怕黑虎在屋里吵你呢。”

“没有,一整夜,它连叫一声都没有,卧在那里一直没动。我起床时它才起身的。”

“走,咱到外面走走。”

李道明第一次到小羊村,他也想看看这个村子,就与蔡培元一起出去了。

黑虎走进厨房,见女主人在烧火,这个场景它是见惯了的,往常它一进来就蹲在女主人身边,陪伴着女主人。可是那天,它与往天不一样,进厨房后就往女主人怀里拱。女主人一把抱住它,脸贴在了它的头上。

“虎子,不走,就在这里,这里才是你的家。”桑晓桂摸着黑虎的头,喃喃地说,“我们不能没有你。”

黑虎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头歪在女主人的胳膊上。

“挪开,我给你拿吃的。”

桑晓桂拿了几块野鸡肉放在黑虎面前,黑虎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早饭之后,李道明要走,蔡培元不让,叫李道明多住几天,等脚好利索了再走。桑晓桂也极力挽留,可是也没留住。于是蔡培元两口子,还有蔡伍奎,一同去送李道明。桑晓桂不让黑虎去,把黑虎关在屋里,黑虎在屋里又抓门又狂叫。

“把黑虎带出来。”蔡培元说,“一道去送送李大哥。”

“我出门时顺手把门带上了,我还以为它出来了呢。”桑晓桂说,“它不叫,我还不知道它在屋里。”

桑晓桂打开门,黑虎噌地蹿了出来,一下子跑到大门外,撵上李道明,在李道明面前撒欢,李道明弯腰抚摸了一下,黑虎这才平静下来,跟着他们往前走。看着黑虎的样子,桑晓桂心里酸酸的。

“黑虎想留客呢。”蔡伍奎说,“李大哥就是该在这里多住几天,你看黑虎多喜欢你。”

“黑虎乖,懂事。”李道明说,“我也想在这里多住几天,陪黑虎玩,可是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

“以后来了可要多住几天。”蔡培元说。

“一定。”李道明说,“你们空了也到我家里去耍。”

“要得。”蔡培元两口子和蔡伍奎同时说。

“啥时来?你们不是还要来拿铁棒漆?”李道明说,“我家里还有点。”

“龚书记说要不了多少,这点也许够了。”蔡培元说,“要是不够,我去找你。”

“那就说定了。”李道明说。

几个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到村外。

“好了,你们回去吧。”李道明说。

“走吧,再往前走走。”蔡培元说。

桑晓桂两眼一直盯着黑虎,黑虎老是跟在李道明身边。

“虎子。”桑晓桂喊了一声。

黑虎像没听见似的仍然跟着李道明。

“不送了,你们回去吧。”李道明说,“送了这么远,我都不好意思了。”

蔡培元说:“那好,我们就不送了。记住,空了过来。”

“肯定要来。”李道明说,“除了你们,我还惦记着黑虎,我来看你们时,也顺便看看黑虎。”

桑晓桂松了一口气,从李道明的话里她知道李道明不会把黑虎带走。

“那是,那是。”桑晓桂说。

李道明转身走了。

三个人站在那里,目送李道明。

黑虎没跟李道明走,桑晓桂吃了个定心丸。可是就在这时,黑虎抬头看了蔡培元两口子一眼,撒腿向李道明追去。

“虎子!虎子!”桑晓桂大声喊。

黑虎没有回头。

黑虎追上李道明,围着李道明转了一圈,然后直起身,前爪扒在李道明胸口上,李道明放下镢头箩筐,双手抱住黑虎,把头低了下去……

李道明松开手,黑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边往回走,边回头看李道明。

“黑虎回来了。”蔡培元说。

“我知道它会回来的。”桑晓桂说,“它舍不得离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