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刚上班,孙书记走到龚大宾办公室门口说:“老龚,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好。”龚大宾拿起笔和本子向孙书记办公室走去。
“孙书记。”孙书记的办公室是个套间,里间办公,外间会客。龚大宾怕孙书记办公室里有人,所以未进门先喊了一声。
“进来,老龚。”孙书记在里间喊道。
龚大宾刚走进外间,孙书记就从里间出来了,孙书记没说话,直接走过去把门关了。
龚大宾不解地望着孙书记,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以往他到孙书记办公室里来,也有过关门的事,基本上谈的都是人事问题,党委政府要换届了,征求他对人事安排的意见,除此而外,还未关过门。难道又要调整干部了?可党委、政府刚换届不久啊。前几天,孙书记到县上去了一趟,是孙书记要高升了?先向他透透风?
“里边坐。”孙书记说。
龚大宾跟着孙书记进了里间,在孙书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老龚,县上的款拨下来了!”孙书记显得很兴奋。
龚大宾知道孙书记说的款是县上拨给镇小(学)的校舍修缮费,说:“多少?”
“六万。”孙书记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说:“这里面有你的功劳。”
“我?”龚大宾说,“我啥事没做,有啥功劳?”
“你忘了那天晚上陪李县长的事?”
“哦。”龚大宾笑了笑,但他的笑容里含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苦涩,说,“这算啥事?”
“正因为那天晚上你表现得好,李县长高兴,才给我们多批了一万。”孙书记说,“那天我去找方局长,方局长说本来是给伍万的,他跟李副县长说白羊镇财政困难,小学的教舍大部分都需要修缮,你看他们书记镇长为这事淘了多少神……李副县长听后,落笔时变成了六万。”
“晓得那龟儿子说的是不是真话?”龚大宾想起了那晚方局长和牌时的狼相和不停催他出牌的样子,心里极不舒服,说出了“龟儿子”三个不恭敬的字。
“真话也好,假话也好,反正比我们预期的好。”孙书记说,“那晚你输了两三千,这钱,包括接待李副县长一行的所有费用都在这六万里出。”孙书记拿出一个本子,递给龚大宾,“你把名字签上。”
龚大宾接过本子,飞快地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五六个人的名字,他的名字后面写着3000元。
“孙书记,我不要。”
“为啥?”
“那是我输的,不该在公款里……”
孙书记不高兴了,脸上的笑容无风自散,说:“你的意思是我这样处理错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龚大宾急忙解释。
“不是这个意思,你就把字签了,请支持我的工作。”孙书记的口气毋庸置疑。
“可是,我……”
“你什么,直说。”
“我没输那么多。”
“你输了多少?”
“二千九。”
“那你就改成二千九。”
龚大宾把三千改成了二千九,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孙书记在一个写着龚大宾名字的信封里抽出了一张百元大钞,然后把信封递给龚大宾。
“老龚,为公家的事输钱,该公家给,这样才公道。不然上面来客人了,特别是来了领导,哪个愿意去陪?你我都只有那几个米米,输了,老婆娃儿吃啥?我们去陪,把时间搭上了,把身体搭上了,组织上不给我们加班工资,老百姓还骂我们腐败,几头受损。你说是不是?”
龚大宾点点头,他觉得孙书记的话不无道理。
“老龚,我跟你说实话,这事我也不想干,可是有啥法?现在就这风气,处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没一个能躲得脱。喝酒,哪是享受?那是受罪啊!喝多了,把身体喝出毛病,还不是自己拿钱去治?医疗卡上那几个钱够啥?以前我没跟你说,我胃出血好几次,都是陪领导喝酒喝的,每次都花几百块医药费。老婆娃儿都怪我,说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爱惜。哪个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只有瓜娃子才不知道。可是有啥法?领导来了,给咱们提供了争取支持的机会,这种机会是很宝贵的,一年也难得遇到几次,不抓住,就没了。老龚,你知道我这痛风是咋得的吗?都是这酒。那时你还没转业,我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负责日常接待工作。上面来个人,我跑断腿不说,还得把自己的胃赔上。我知道,长期陪客人吃喝,迟早会把身体整垮。为了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说实话,我也耍过滑头,有时装头疼,有时装胃疼,头疼这种病,表面上又没哪个看得出,只要事先把对症的药准备好,领导要是不信就拿出药给他看,或者当着面吃两颗。你莫说,我用这种办法躲过了好几次。可是时间一久,领导就不信了,你总不能老头疼老胃疼吧?胃疼是从脸上看得出来的,一个人长得红头花色,说有胃病,谁信?终于领导对我不满了,但没找我谈话,也没批评,只是不给我好脸色,见了我装着没看见,我喊他,他用鼻子答应,那种味道实在叫人受不了。
“无奈,我向领导提出调换工作,领导就更不高兴了,问我为啥,我说我得了慢性胃病,医生叫我吃清淡点,而且还要把酒戒了,我现在这个岗位,医生说的两条我都无法做到,所以……领导问我想干啥?我说干啥都行,只要不喝酒。领导说你现在这个岗位很重要,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也没有合适的岗位给你安排。这样吧,小孙,从大局出发,你再坚持一下,再说快到年底了,上面的检查一个接一个,接待上如果出了差错,恐怕咱县的工作难有几项达标。你再坚持一下,等找到合适的人选,给你考虑。
“老龚,领导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说啥?只有坚持了。
“临近元旦,省财政厅的领导来了,你知道咱县是贫困县,省财政厅对口帮扶,他们来检查当年的帮扶目标是否实现。财政厅的领导,财神爷呀,是请都请不来的,现在主动来了,你想想县上会忙成啥样?那些准备汇报材料的、落实检查点的就不说了,就说我这头,接待就把人整得头疼。首先是住宿,咱县的宾馆你知道,现在好些了,以前差得没法,统共只有两个单间,还是一门关进,里面是两个小间,卫生间共用。来了一个厅长,一个处长,处长是个女的,而且是预算处处长,你说咋安排?我把厅长安排在单间里,给处长开了一个双人间,让她一个人住,处长一下子就不高兴了,说没有卫生间她不住,无奈我把她安排到厅长那个一门关进的单间里,这下她才满意了。我们觉得别扭,可她乐意,厅长也没说啥。事后我才听说处长是厅长的缭家(情人)。唉——。住的地方按平了,又说吃的,早晨吃啥,中午吃啥,晚上吃啥,每顿都上啥菜,我都得一一过目。还有耍的,得找人陪。跳舞得给他们找舞伴,而且还得年轻漂亮。打麻将也得安排姿色好的女娃子……就是那次接待,把我整起痛风的。”说到这里,孙书记跷起脚,“你看,我大脚趾的关节都变成这样了。”
“哎哟,我是说你的皮鞋……”龚大宾说。
“皮鞋变形是小事。狗日的,这个地方走路磨着难受。”孙书记指着变形的关节说,“不发作还好,发作了,路都走不得。”
痛风,龚大宾听说过,这个病,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能够根治,所以称之为不死的癌症,但他还是问:“你咋不想法去治?”
“治啥子哟,哪里治得到?我中药西药,针灸电疗,按摩封闭,打针输液,啥玩意都搞遍了,也没见效。”
“孙书记,你那次是咋把痛风整起的?”
“喝酒。”孙书记说,“现在想起来,当时太瓜了。那天晚饭前,县长把我叫到一边,说小孙,今晚的酒一定要陪到位,这关系到明年财政厅给钱的多少。县长说话时一脸的严肃,我知道那顿饭的分量,说请县长放心,我一定把他们陪好!县长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宴席开始了,当然,厅长、处长由县上主要领导陪,我只是礼节性地给他们敬酒,我的主攻对象是预算处的王科长。王科长是个男的,四十出头,身材魁梧,一看人家的肚子,就是装酒的罐。我不禁有些心虚,心想肯定喝不赢他。但我必须跟他拼,因为县长打了招呼。几轮酒敬过之后,就该点射了。我的目标是王科长。我一手端杯,一手拿瓶,走到王科长身边,说王科长,我给你敬酒。王科长说孙主任——他把‘副’字给省略了——刚才你已经敬过了,如果你还要敬,我有个条件,你答应,我就喝,不答应,就算了。我说王科长,你说!王科长说你敬酒,你喝两杯,我喝一杯。王科长说这话时,县长也听到了,县长望着我默默地点了下头,我只好答应了王科长的要求。于是,我两杯,王科长一杯,喝了五次后,王科长不喝了,说咱俩喝啤酒
——老龚,不瞒你说,啤酒是我的强项,我一点都不虚他——我说好,喝啤酒就喝啤酒。王科长说喝啤酒也有一个条件,我喝一杯,你喝一瓶。我说恭敬不如从命,依王科长的。于是我与王科长喝起了啤酒。王科长喝了十二杯,我喝了十二瓶,之后,王科长说啥也不喝了。酒陪好了,钱也要到了,可是我却得了痛风。这么多年都快把我折磨死了。唉,老龚,你说那时我瓜不瓜?”
“你是为了工作才那样做的,当时不管是哪个,恐怕都得那样做。”龚大宾说,“喝酒能喝下痛风?”龚大宾想到了那天他陪李副县长喝酒的事,不免有些担心。
“喝白酒没事,主要是啤酒。如果喝啤酒过量,再加上吃海鲜,遭起的可能性最大。”
“哦。是啤酒惹的祸。”
“对,是啤酒惹的祸,那该死的啤酒!”
“你得了痛风,就到白羊镇来了?”
“也可以这样说吧。”孙书记说,“是痛风帮了我的忙。我得了痛风,无法陪客人喝酒了,于是就把我安排到这里当书记了。”
“那不还得陪人喝酒?”
“这里是基层,来的大多是县上的领导,他们知道我有痛风,所以酒桌上从不为难我。再说,喝酒有镇长陪着,我只是尽地主之谊,意思意思罢了。”孙书记说,“今后上边来人了,你要多陪陪,你年轻。”
“孙书记,我酒量不行。”
“练,多练,慢慢就行了。”孙书记说到这里,桌子上的电话响了,龚大宾怕影响孙书记与对方通话,从里间走到了外间。
“张书记?啥时来?哦,好,好,好。”孙书记放下电话。
龚大宾走进里间。
“县上的张书记明天来检查‘村村通’工程,你明天和我一道陪同。”
龚大宾的心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这不又得陪打麻将?他想找个理由躲过,可是不能,这是工作,而且是重要工作。
“好。”
“你去准备,把汇报材料弄好交给我。”孙书记说。
“村村通工程”是龚大宾分管,所以孙书记叫他准备汇报材料。
龚大宾起身,从信封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孙书记,说:“那天我借你的。”
孙书记说:“你先拿着用,我还有钱。”
龚大宾说:“你再有钱,我借你的也得还,不然今后我就没法向你借了。”龚大宾把钱放到桌子上,“孙书记,我去准备材料。”
孙书记望着龚大宾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是个老实人。”
孔镇长在市委党校学习,结业后没回白羊镇,到另一个镇当书记去了,龚大宾当了镇长。镇长就不同于副镇长了,很多事情都得顶着,不像当副镇长那阵,有事了,书记镇长征求他的意见他就说两句,不征求他的意见也就算了,他装着不知道。该他干的事,他干好就行了,不该他干的,他从不过问。现在不行了,当了镇长,镇长是扛大梁的,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突然变得沉重了。龚大宾的官比原来大了,工作上有了一定的决策权,行动上也比原来自由了,不像以前,往哪去得先请示,领导同意了才能去,不同意他再想去也不能去。现在不一样了,在白羊镇辖区内,他想去哪,用不着跟哪个说,去就是了,只有到白羊镇辖区之外的地方去才向书记报告,因为书记是管全局的,他的行动不能影响全局。龚大宾的权力比原来大了,但他还和原来一样,不喜欢应酬,不喜欢吃喝。他喜欢跑田坎,喜欢到老百姓家里串门,跟老百姓拉家常。看看他们养了多少鸡,多少羊,几头牛,几头猪。他们哪家缺吃了,少穿了,要求政府帮他们做什么,他都记在本子上。上面来人了,他能缩就缩,实在缩不了才去陪,对此孙书记不太满意。
“老龚,现在你是镇长,与以前不同了,接待这事,你不能缩边边。”孙书记说。
前天市上来人了,这事龚大宾是知道的,可是那天他下乡去了,去解决两个村为引水而发生的矛盾,回到镇上,天已经黑了,他有点累,直接回家了。孙书记的话就是指的这。
龚大宾笑了,解释道:“孙书记,不是我缩边边,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再晚也得跟人家打个照面,不然就太不礼貌了。你想想,把他们得罪了,最终吃亏的是咱们。”
“孙书记,我想他们不至于那么小气吧?”
“哎呀,老龚啊,你太不了解他们了。我在县府办工作那么多年,别的不知道,这一点我还不清楚?以前我跟你说过,接待工作,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做好了,效益跟着就来了,而且来得快,吹糠见米,说白了,跟麻将桌上差不多,弄到的是现米米。”
龚大宾见孙书记一脸的严肃,忍不住笑了,他想起了孙书记以前跟他说的那句话:“接待出效益”。对于孙书记这句话,起初他不理解,后来慢慢理解了,把上边来的领导陪好了,领导满意了,没多有少,总要给点。把张书记陪好了,“村村通”工程又得到了补贴,把退耕还林检查组陪好了,市上又增加了拨款……一个小镇,上面给撒点花椒面,就够他们的口粮了。
“你还笑,前天的事都叫你给弄黄了。”
“啥事?”
“养黑山羊。”
“养黑山羊?”
“市畜牧局要在咱们县选几个点试养黑山羊,这是广东那边的投资项目,试养阶段,他们提供羔羊,养大了人家按市价回收,条件是必须在山区自然放养。李副县长推荐了咱们镇,说咱这里山高林密,草肥水清,最适合黑山羊生长。市畜牧局的领导答应先到咱这里看看,然后再作决定。他们大老远来了,可你连面都不见。你不是一般的人,是一镇之长啊!市畜牧局长问了几次,说你到哪去了,我说下乡去了,去处理两个村争水引起的纠纷,为这事,两个村的老百姓打起来了……局长这才没说啥了。他们走时,跟市局局长来的县局局长悄悄对我说,孙书记,这个项目争的乡镇多,你们这里恐怕搞不成。我问为啥,县局局长说我听市局局长的口气,说这个项目首先得领导重视……老龚,强调领导重视啥意思?不就是说的你!唉,叫我咋说你呢!”
“孙书记,”龚大宾有些愧疚,这么好的项目因他而失去,他不甘心,说,“我到市畜牧局去一趟,跟他们解释解释。”
“解释?他们会听你解释?”
“我去争取一下,试试。”
“你愿去试试也行。”
龚大宾走时,孙书记给他准备了两大包土特产,说:“你把这两包东西带上。一包送给县局领导,请他一起跟你到市局去。另一包送给市局领导。”
龚大宾说:“用不着,我一个人去。”
孙书记说:“人熟好办事,你一个人去恐怕会碰钉子的。”
龚大宾说:“孙书记,这种钉子又不扎脑壳,我不怕,东西我也不带。”
孙书记说:“你还是带上,礼多人不怪,有礼总比没礼好。”
在孙书记的劝说下,龚大宾带上了那两包土特产,但他没去请县局局长,独自到市局去了。
龚大宾从市局回来后,孙书记第一句话是:“老龚,怎么样?”
“成了!”龚大宾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成了?”孙书记似乎不相信。
“成了。”龚大宾重复道。
“真的成了?”
“真的成了!”
孙书记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对龚大宾也就没了怨气,他情不自禁地握住龚大宾的手,摇了又摇。
“多亏你跑了一趟,不然飞了的鸭子就永远飞了。”
“鸭子根本就没飞。”
“没飞?”
龚大宾点点头。
“你说说是咋回事?”
“我到了市畜牧局,找到局长,局长见我满头大汗,浑身是灰,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我是白羊镇的龚大宾……哦,我的话还没说完,局长就接过话,说你是龚镇长?我点点头。快坐,快坐。局长说。我坐下后,局长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喝两口,看把你热得的。我喝水时,局长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为黑山羊而来。我点点头,说是,是。局长说那天我去了,没见着你……局长,对不起,那天……我正想向局长道歉,局长打断了我的话,说你下乡去了,孙书记跟我说了,你去解决两个村争水的问题。我又点点头,说局长,黑山羊……局长说已经定了。我一听,心一下子凉了,正想问,局长说你们镇算一个点,你们那地方山清水秀,适合放养。我听后,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说局长,谢谢你!谢谢你!局长说不要说客气话,回去准备一下,迎接黑山羊吧!这时我才想起你让我给局长带的那两包土特产,说局长,孙书记叫我给你带的。局长说啥东西?我说土特产。局长变得严肃起来,说小龚,你我都是当过兵的,咱不能搞这一套。带回去,交给孙书记,就说我谢谢他。孙书记,给。”龚大宾把那两包土特产交给孙书记。
孙书记说:“这样的领导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有很多话龚大宾没有对孙书记说,他怕孙书记听了不高兴,所以他把很多话省略了。比如局长说他很反感时下的吃喝玩乐之风,反感赠送礼品,上面到下面调研或检查工作,下面好酒好肉招待,然后又是卡拉ok又是麻将,走时还送这送那,他不喜欢这一套,所以那天他没给孙书记面子,拒绝了孙书记留他娱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