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

南冠客(八)

曲悠伸手描摹了一圈他的脸庞。

他似乎瘦了。

周檀看着她, 很是委屈的样子:“今日我带人到汴都城门外,恰好看见那群西韶人出城,你放心……小燕他们已经设计埋伏,过不了几日, 便能将他们全数歼灭。”

他捧着她的脸, 目光闪烁:“艾先生决意带着子谦到临安去, 游说江南世家和公侯, 我听闻诸位大人现在刑部,暂无危险, 汴都城内也未生乱,你做得极好……可我实在不能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此处,西韶人已经出城,多留无益, 明日我在汴河北渡口准备了船,咱们一起走。”

曲悠皱着眉道:“你是怎么进城的?”

周檀答道:“凫水。”

他从袖口处抽了一块帕子, 塞到了她的手中:“如今情势紧急,我没法跟你多说,明日过了午时,我在北渡口等你。”

似乎是觉得她在黑暗中待的时间太长了, 已经有侍卫狐疑地朝这边走过来, 曲悠飞快地将那块帕子收了起来,捏了捏周檀的手背。

周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一跃,消失在黑暗当中。

曲悠回宫之后先去给宋世琰简单回了话, 为他点了安神香, 确认宋世琰已经睡下之后, 她借口为皇后送凤印, 绕进玄德殿将金砖之下的国玺取了出来。

她做李缘君身侧的掌令,平素就帮她代管凤印,自然无人怀疑,到李缘君宫中转了一圈之后,她才去了叶流春所在的春华殿。

宋世琰登基匆忙,一切都没有准备妥当,只有李缘君随着他登基受封,叶流春等通房女子的名分尚未定下,只好先随便住在后宫当中。

她进宫这几日,才知道宋世琰平素掳掠在府中的女子约莫有五六个,只是因为都没有名分,才让他多年来都有着清心寡欲的好名声。

这些女子身份隐秘,有一位甚至是多年前被流放的罪臣之妻,曲悠刚得知时颇为惊讶,后来却不觉得意外了——宋世琰忍了这么多年,其实本质上根本就是个疯子。

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些女子大都住在一起,只有叶流春得宠,得了李缘君单独赏赐的宫殿。

曲悠则随着宫中女官居住,她身份高些,所居之地只有一人,不过众人皆知她与叶流春交好,有时候也会在春华殿中侍奉过夜,并不惊异。

两人拉了**的帷帐,叶流春才问:“你怎么来了?”

曲悠将手中的烛台在她床前摆好,回头道:“明日,你随着我一同出宫。”

叶流春眉心一动,朝外看了一眼:“你打算如何出去?”

曲悠从袖口取出了周檀那块帕子:“你可知……玄德殿中,有一条密道?”

她在回宫的马车中已经简单看过,周檀塞给他的帕子上,画了玄德殿某个机关后的密道路径,想必是宋世翾从景王处得知画下来的。

这密道复杂曲折,若无图示,决计走不出去。

叶流春执着那块帕子在烛火下看了许久,思索道:“每日午后,他都会在饮补酒之后小眠一会儿,或许是个机会。”

曲悠道:“那我们明日便在那时动身。”

叶流春果断道:“好。”

她迟疑了一会儿,又说:“悠悠,明日午后,我可以将宋世琰请到宫中,他在我宫中时,总是会睡得安稳一些,给你留出充足时间。”

“不行,”曲悠抓住她的手,看见了她小臂上一块淤青,“你得跟我一起走,若他发觉我出宫,又恰是在你这里时走的,必定迁怒于你。”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叶流春往后缩了缩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顶:“迁怒也无妨,好歹能让你平安出去,小周大人还在等着你。”

曲悠依旧摇头:“十三先生也在等着你。”

叶流春突然沉默了下去。

半晌,她才轻轻笑了一声:“十三一路南去,广结善缘,还写了不少新词,他从来不缺红颜知己,何谓等与不等。”

宋世琰性情残暴,时常在浓情蜜意之时突然动手,曲悠不过跟着李缘君一段时日,就见了不少她身上的新伤。叶流春是宋世琰的枕边人,身上的伤只会比他的正妃更多。

只是曲悠知道叶流春是体面人,虽然看到了她的伤,但从未在她面前主动提过。

她抱着叶流春的胳膊,怔然看向漂浮的床幔。“如果你留在这里,我根本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离开。”

叶流春语带自嘲:“从前在汴都城内做花魁娘子,总还有一二分体面在,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

“那是宋世琰的错处,跟你有什么关系?”曲悠打断她,瞪了她一眼,片刻又软了嗓音,“春姐姐,这后宫的红墙太高,不知哪一日就会死于非命,我听过你的月琴,知道你不愿过这样的日子……”

她枕在对方的腿上,絮絮道:“我在边关待了两年,也算是见过了塞北的风霜雨雪,你知道吗,每逢冬日,大漠落了雪,都会生比牛乳还白的雾,等到天明时,又会突兀消散,露出一轮太阳,每每想起,总觉得是奇观……你从前弹月琴唱彻阳关,难道不想自己亲自去看一眼?哪怕不是为了十三先生,这宫墙之外,还有天高海阔。”

“我时常做梦,梦见当日良宴会,你在长廊中弹琴,我与云月听得出神,她伤了脸后时常不高兴,我还盼着你去替我哄哄她。”

叶流春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会有那样好的一天吗?”

曲悠攥紧了她的手:“当然。”

两人在帐中说了许多话,才沉沉睡去,曲悠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见叶流春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道:“说起来,我倒是觉得宋世琰有些地方反常……”

曲悠挣扎着清醒了几分:“嗯?”

叶流春皱着眉道:“你有没有觉得,他有时候过于喜怒无常了一些?”

曲悠不解道:“他不是向来如此吗?”

叶流春摇头:“我从前与他初相识时,他并没有这么……悠悠不知,他的情绪这段时日越来越坏,我总觉得……”

她没有继续说,只是摇了摇手中的团扇:“罢了,你睡吧。”

*

次日午后,叶流春换了一身宫女服色,跟着曲悠往玄德殿走去。

她手中捧着装了国玺的食盒,一路都低垂着头,途径御花园时,二人碰见了一群巡逻的侍卫。

为首的向曲悠行了礼,多问了一句:“宫令这是要往何处去?”

曲悠镇定地答道:“去为皇后娘娘送些果子。”

侍卫了然离去,曲悠刚松了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个柔和声音唤她:“曲娘子——”

那一瞬间她汗毛竖起,几乎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李缘君的声音!

她强迫着自己垂着头转过身来,行了个礼:“娘娘。”

她这个时间通常会在殿中小憩,今日怎么会一反常态地出门来?

李缘君走近了一些,饶有兴趣道:“你要来给本宫送果子吗,上次你做的荷花酥……”

她无意间往一侧瞥了一眼,笑意立刻僵在了脸上。

叶流春深深低着头,没有抬起来,只是抱着食盒的手有点抖。

李缘君微微退了一步,又看了曲悠一眼,口中迟疑道:“你要去为我送果子,为何要走这条路,舍近求远?”

曲悠呼吸一滞,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李缘君却突然道:“我想起来了,昨日是我说想要些御花园中的新鲜花束插瓶,想必曲娘子是为此而来的罢?恰好我午膳用得多了些,滞滞的不消化,还要逛一阵子再回去,你采了花,先回我殿中侯着罢。”

语罢,她居然带着侍女转身离开了。

回头前还瞥了一侧的叶流春一眼。

曲悠突然发觉,这位低眉顺眼的太子妃或许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般愚钝,至少,她方才听到了二人拙劣的谎言,却没有戳破她们的伪装。

李缘君是刻意放她们走的。

曲悠未再犹豫,与叶流春一同绕到了玄德殿之后的井口边,很顺利地找到了密道开关,两人将那食盒抛入井中,只带着国玺,一起下到了密道中。

自从那日血案后,宋世琰便不在玄德殿批阅公文了,因此这里的侍卫裁撤了许多,且多守在前殿,并未发现她们的行踪。

密道中阴凉森然,曲悠抱着以缎布包裹的国玺,努力地根据周檀和宋世翾画的线路图寻找着出口——这密道修得极长,从皇城一直到汴河尽头,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其中。

她辨认着方向,和叶流春一起走了约摸有一个时辰,才瞧见了出口的光亮。

见有人来,出口处亦有异响,叶流春握紧了手中的袖箭,却听来人急急地唤了一声:“阿怜!”

是周檀!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周檀一把抱过曲悠,带她们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事不宜迟,我们先去渡口乘船。”

曲悠将国玺递到他的手中,有些脱力,周檀接了过去,连带着她一同抱在怀中:“别怕。”

曲悠道:“我没有怕。”

周檀“嗯”了一声,向驾车的黑衣吩咐道:“再快些。”

密道的出口离周檀他们混进来的北渡口尚有一段距离,曲悠在久违的周檀怀中小眠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却发现还没有到。

帘外传来渡口盘查的声音,黑衣勒停了马,低声道:“我和大人可以闭气从船舱底部混过去,夫人和春娘子却不得不过这关口。所幸如今宫中还平静,你们换了粗布衣衫,拿着这个过去罢。”

曲悠接过一看,是早就准备好的籍册。

汴都周遭水路不如陆路通达,因而盘查的人便比城门处松懈了不少。

二人换了衣衫,对视了一眼,只觉得心跳如擂鼓。

渡口的官兵将她们拦了下来,粗声问:“出城干什么的?”

曲悠操着江南地区的一口方言,恭敬回答:“官爷,我们是跟着爷们从江南到汴都来做生意的,只不过前些日子乱,这生意做不下去,便打算跟着商船回去咯,这是籍册。”

她递过去,又顺手塞了一把银子,满脸堆笑:“爷们来得早,还等着我们呢。”

她更衣时还特意将脸抹黑了些,那官兵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手中的籍册,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便抬了手中的枪:“行了,去吧。”

“多谢官爷。”

曲悠挽着叶流春,急急地朝渡口边走去,周檀和黑衣已经上了临近一艘商船,放下船板来等待着她们。

心跳得飞快,曲悠总觉得有些不安宁,脚下便又快了几步,她刚刚看见船上水汽弥漫之中的周檀,便听见耳边传来一声破空的声响。

“拦住她们!不许让她们走!”

有人快马而来,甚至拉弓放了箭,那箭矢从她耳侧擦了过去,险些划破她的脖颈。

曲悠当机立断,推了叶流春一把,自己刚想跟过去时,第二支箭便从她面前飞掠而过。

她听见宋世琰阴沉的声音:“曲娘子!”

随后是一句:“暂别放箭,不许伤她!”

宋世琰居然带了一队侍卫,亲自追出了皇城!

方才盘查的官兵提着枪大步追来,周檀见状,急急从船上朝她跑过来:“阿怜,快——”

“大人小心!”

箭矢飞过,周檀一心只顾着寻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一侧的黑衣扑上来为他挡了这一剑,将他扑倒在了船板上。

他从未摘下过的银色面具被这一箭射落,周檀刚刚回过神来,便看着他愣住了。

面具之后,赫然是他许久不见的弟弟,周杨。

“你……”

不过此情此景,他已经来不及说太多,只是匆忙起身,几乎是同时,曲悠就听见了弓弦拉紧的声响。

“宋世琰!”

她倒在地上,怒喝了一声,宋世琰微微抬手,示意众人暂时不要放箭。

周杨扭头看了一眼,宋世琰带来的百余人都手持弓箭,朝他们拉紧了弦,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必定死于万箭齐发之下。

宋世琰的目光掠过船上的叶流春,落在了曲悠身上,他走近了两步,声音似悲似怒:“孤那么信你,你却骗了孤!你居然骗了孤!”

他做太子的时日太久,如今还是下意识地自称为“孤”。

宋世琰侧头朝周檀看去,面上露出一个冷笑:“周侍郎,好久不见,想不到你们夫妇二人如此……”

他还没有说完,伏在地面上的曲悠突然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明黄色的卷轴,高高地举在手上。

“我有遗诏在手!”她在风中喝道,“宋世琰,你放他们走!”

宋世琰一怔:“你、你怎么会有遗诏?”

曲悠答道:“遗诏本就在玄德殿内,你以为我竭力出逃,是为了什么?”

宋世琰不怒反笑:“好,好啊,你们夫妇二人将孤骗得团团转,如今还拿出这东西来唬人?”

“你当然可以不信,”曲悠左右环顾了一圈,渡口处本来有许多百姓和商船,方才宋世琰追来,已经将众人纷纷吓走,不过总有好事的没有走远,还躲在船上静静瞧着,“不过这四周百姓侍卫兵士皆在,悠悠天下之口,你不拿到遗诏,堵得住他们的嘴吗?”

周檀在一侧怒斥:“你在做什么!”

曲悠充耳不闻,只是下意识地唤道:“黑衣!”

周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几乎没有犹豫地抬手在周檀后颈中敲了一下。

周檀瞪着眼睛,昏倒在了他的怀中。

宋世琰阴恻恻地道:“你想怎么样?”

曲悠回头看了一眼:“放他们走,我便把遗诏交给你。”

宋世琰问:“若是孤不肯呢?孤抓了你们,照样拿得回遗诏!”

“殿下若再上前一步,我便立刻投河,毁了这遗诏!”曲悠笑了一声,“殿下可以试试,遗诏不明,国玺为假,四方诸侯皆可讨伐,你这帝位能不能名正言顺地坐得住!”

“是你设计的!”国玺之论一出,四方皆惊,宋世琰略一思索,便想到了她在其中的作用,咬牙切齿地道,“曲娘子,孤对你这么好,你真的……要这么对孤?”

他如此言论,曲悠便知道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不由松了口气,她没有回头,只是大声吩咐道:“黑衣,开船!”

周杨抱着周檀跳到船上,唤了一声:“嫂嫂……”

曲悠一怔,回头看了他一眼,略有惊诧,最后却只是微笑:“快走!”

叶流春也在船尾叫她:“悠悠——”

“开船!”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事态紧急,船上周檀带来的侍卫不等他吩咐,便扯起了风帆,商船所载货物不多,不过片刻,便轻飘飘地离岸了。

此时正是顺风,只要一炷香的功夫,这船入了河水潜流,宋世琰便不可能追上了。

弓弦拉紧的声音此起彼伏,曲悠目送着那船离岸,宋世琰却朝她走了过来,面色晦暗不明、含悲带怒:“悠悠,你怎么能这么对孤?”

他在曲悠面前蹲了下来,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颚,曲悠吃痛地皱眉,宋世琰却微笑着比了个手势,于是无数箭矢便朝着那行了不久的船飞去。

曲悠目眦欲裂,她喘了几口气,在宋世琰手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

趁着他微微一松手的时机,曲悠死死抱着手中的诏书,一头扎进了一侧的河水当中。

隔着水流,宋世琰的声音听起来扭曲暴戾:“快来人,救人!快救……不许往水下放箭……”

她不通水性,在游泳馆学习时都心慌难耐,更别提在此处了,曲悠呛了几口,闭着眼睛,任凭自己沉沉地向下坠去。

有侍卫飞快地游到了她的身边,抓着她的胳膊带她向上游去,她挣扎了几下,没有挣开。

“咳……”

不知过了多久,曲悠被湿淋淋地扔在地面上,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艘船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抬头看见了宋世琰腰侧镂金的佩剑。

几乎没有什么犹豫,毕竟如今落在他的手里,可能会比死了更难受。

曲悠扑过去,刚刚摸到那把剑的剑柄,便被宋世琰一把抓住,腕骨处传来剧痛,想必是被他捏脱了臼。

宋世琰凑在她耳边,阴森森地柔声说道:“你想自戕?”

“想得美。”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很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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