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

林栖者(九)

那日与叶流春别后, 曲悠私下同周檀商议了两句,派了几个人去查当年宋世琰的幕僚,却惊讶地发现此人的身份极为隐秘,除了太子本人, 甚少有人能接触到他。

他在太子府时总是独来独往, 面具遮掩, 出太子府后更不知换成了什么身份, 隐入人群再难寻见。

曲悠查了好几日,除了知晓他叫“景安”之外, 一无所获。

她甚至亲自跑了一趟刑部,想查查有无相关的刑案和卷宗,可这位幕僚估计连“景安”这个名字都是假的,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

曲悠弃了书卷, 有些头疼地到刑部后堂喝茶,栗鸿羽守在屏风后打盹儿, 听见她进来,先没忍住兴高采烈地同她打招呼:“你许久不来了!”

说完这句,他才突然意识到面前之人并非他勾肩搭背的“兄弟”,而是周檀的夫人, 不由把自己吓了一跳, “噌”地站了起来:“周、周夫人,下官失礼了。”

曲悠见他总觉得好笑,也开怀了几分:“无妨,无妨, 小栗不必拘谨, 今后见我和从前一样便是。”

“哪儿能呢, ”栗鸿羽殷勤地为她倒了茶, 笑道,“不知夫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曲悠正是发愁,便顺口将自己在查太子幕僚一事说与了他,反正他也不知前因后果,不料栗鸿羽听后却难得沉默,半晌才十分认真地道:“说起此事……”

他迅速地朝后堂正门瞄了一眼,发现门关得严实才松了一口气,曲悠失笑道:“怎么了?”

栗鸿羽压低了声音:“说起此事,我倒有一事想告诉夫人,夫人可还记得当年太子……啊不对,废太子,废太子杀了如今苏执政父亲的案子?”

曲悠眼皮一跳,飞快地道:“自然记得。”

只是不知,栗鸿羽突兀提起此事的缘由为何。

“夫人不是在找太子信任的幕僚么,说起来我应该记得这幕僚的,当年苏案之前,我正在樊楼宴饮,应该见过他们二人。”

曲悠的心突突乱跳:“然后呢?”

“我那天喝多了,”栗鸿羽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实答道,“当时在层中四处寻找地方如厕的时候,不知道闯入了哪里,我突然听见了一句‘殿下不想知道死前他想说什么吗’,然后太子答‘疯话罢了’,另一人便说‘可他好像没死’。我那时喝多了,听得稀里糊涂,也没多想,抬脚离开,不知走到何处便醉过去了,再次醒来已在家中,兄长对我说,樊楼出了命案,苏怀绪大人死在了那里。”

他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道:“我后来反复回想,苏案抓了一个无名小卒应付,人皆觉得不对劲,只有我知晓内情,这苏怀绪大人应当就是太子与他的幕僚杀的!我听见时应当已是杀人之后,他们在商议对策,不过这言语也没什么意思,一会儿说死了,一会儿说好像没死的……哎呀呀,我觉得太子这幕僚不是很灵光,夫人若真寻不到,大抵是他不知道死在何处了……”

曲悠倒吸了一口冷气,望着面前喋喋不休的栗鸿羽。

……或许,这才是福大命大、大智若愚。

宋世琰在樊楼拔剑杀人时,一心只想着不想叫人走漏消息,可他却万万没想到,之前苏怀绪和他将带来的所有人都屏退之后,樊楼那层中便无人在外看守了!

加之杀人后紧张慌乱,幕僚进来后,宋世琰一心只想着与他说话,竟未听见外面的声音。

于是醉酒的栗鸿羽误打误撞地听见了二人的几句话,随后迅速离开,醉倒在了另外的地方,待得宋世琰反应过来要清查本层的人后,他早已不在原地,又睡得昏沉,自然被放了过去。

栗鸿羽不知内情,听不懂二人的言语,只以为自己撞见了太子杀人之事,哪敢多说,自此之后三缄其口,只当没听见过,如今还是宋世琰死后,他才敢将这件事告诉曲悠。

可是曲悠听懂了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与他的幕僚确实是在苏怀绪死后商议对策,但幕僚所说“殿下不想知道死前他想说什么”中的“他”,指的不是苏怀绪,而是阿古丽。

宋世琰怎么敢信阿古丽的话,杀了苏怀绪之后必定立刻把她也杀了。

所以他才说“都是疯话”。

然后幕僚道“他好像没死”中的“他”,则更不是苏怀绪,也非阿古丽。

这句话中的“他”,就是当年被阿古丽抱走的皇后亲子!

先前曲悠便与周檀做了诸般猜测,倘若真有这样的一人,叫李缘君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饵,这个人到底会是什么身份。

这时她终于茅塞顿开。

皇后亲子,李缘君的亲表兄,本应是皇朝名正言顺的皇子。

阿古丽带走的那个孩子没死,正因没死,才叫阿古丽满心只想见宋世琰一面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此人应该很久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叫李缘君和李威信了他。

随后便是十年布局。

他对阿古丽和宋世琰恨之入骨,先设局叫李缘君嫁给了宋世琰,近身之后方面给他下不易被察觉的慢性药物——皇室饮食极为严格,若是叫人看出端倪,保不齐便会查到些什么。

于是宋世琰的性情越来越偏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照他的计划,本该叫宋世琰慢慢发疯,疯起来的时候还可以顺便把其他兄弟解决掉。

一直明哲保身,没有直接请李威作证面见德帝言明身份,大抵是因为这个人手中筹码也有限,不想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于是他耐心地等着——等宋昶驾崩,宋世琰登基,暴戾行径闹得朝堂军队皆离心,他再用最小的代价解决宋世琰,请李威证明他的身份,成为皇朝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周檀手中,原有一封能够另立继承人的先帝遗诏!

有燕覆这样的大将,周檀这样的执旨人,他从前想要做的一切就此落空,所以即使很早地察觉到了宋世翾的存在,他也毫无办法,只得看着宋世翾坐上了皇位。

可宋世翾毕竟年幼。

倘若能将他最心腹的人解决殆尽——文臣是一心辅佐的周檀,武将是威震四方的燕覆,小皇帝的皇位,坐得就未必安稳。

离间之计,攻心为上。

帝王多疑是自古常事。

那日东门刑杖之后,她告诉周檀罗江婷同阿萝很像。

本以为他会诧异,没想到周檀一顿,竟露出个浅浅笑容来:“我知道。”

“其实……陛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被人送上门来的,只是不知是谁。李缘君掳你上亭山后,你猜测她背后另有他人,陛下才恍然大悟,应该就是这个人,送来了罗江婷。”

曲悠直起身子来,马车摇摇晃晃:“啊,那如此说来,你与陛下……”

“你猜到了,”周檀幽幽地答道,“罢了,本来也没想瞒你的,就连沈大人今日参我,也是因为朝辞上朝前与他刻意言语所致。我与陛下思前想后,水到渠成地君臣离心,或许才能将这个人引出来。”

曲悠张着嘴,失笑道:“你们这一出大戏唱得甚俗。”

周檀揽着她低语:“有用便好。”

她本以为周檀的变法是他与皇帝计谋中的一部分,直到临风亭那日才想清楚周檀的盘算,变法之事一箭三雕,另当别论。

二人赌气般过了两天,直到婷妃宣召的前一日。

周檀拨了拨琴弦,道:“她想逼我勾结小燕,就要我不顾后果,能让我不顾后果的,怕只有你了……我猜,这几日她一定会寻你,寻个机会,此事危险,若她宣召,你不要去。”

曲悠反唇相讥:“戏台子都搭好了,唱戏的人不上场可怎么行?再说,能有多危险,左不过是她抓我去了饿着,毕竟还要拿来威胁你,她不敢杀我的。”

周檀闭着眼睛道:“不能冒险。”

曲悠伸手勾了一下他的弦:“这句话送给你,你做得到时,再指望我听话罢。”

随后周檀起身,为她簪了那只玫瑰金钗,钗头锋利无比,如同匕首一般。

曲悠照了照面前的铜镜,又瞧见铜镜中的琴:“你为我弹一曲《短清》可好?”

周檀揽住她的肩膀,在她颈间咬了一口:“明日,明日晨起再弹。”

*

“你眼瞧着夫君与子谦日渐生疏,甚至书房争吵,说出狂悖言语,终于忍不住了,对吧?”曲悠望着对面的柏影,涩声道,“若我是你,也是忍不住的——这么多年……”

她刚说到这里,方才听见的脚步声便已经到了二人门前,柏影没有说话,伸手开了门,借着微弱的光,曲悠看见门口那披了黑色长披风的女子正是消失已久的李缘君。

她头发凌乱濡湿,半边脸颊留了些伤痕,想必是当日爆炸所致——就算她从那尘封的地道逃走,还是免不得被波及到。

李缘君似乎有些慌乱,她伸手抓住了柏影的胳膊:“兄长,他们来了!”

她的目光移到曲悠身上,眼神变得十分复杂,似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周夫人……不惜伤了自己,顺着马车的缝隙,一路上滴了好些血下去,才让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了我们,我还没来得及……兄长,你不该来的!”

柏影转过身来,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听完了方才那番话,竟然没有半分慌乱。

“我既然敢来,必定也是有后手的,就算被猜到了身份又如何?反正……我也装够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都是半夜更新,不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