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楼◎

曲有误(九)

马车檐角悬着风铃,在汴都的大街上叮叮当当地响。

曲悠见周檀满脸的欲言又止,觉得有些好笑,便多欣赏了一会儿,直到忍不住才问:“你想说什么?”

“你为何同你父亲争执?”周檀闷声问。

“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不是你把他从刑部大狱中救出来的?”曲悠反问道,“赐婚一事,陛下金口玉言,又不关你的事,就算想迁怒,也不该轮到你的头上。”

方才曲承没料到她会为周檀说话,措手不及间十分恼怒,拂袖而去,与二人不欢而散。

“他是你父亲。”

“莫非你觉得,我作为女儿,不该顶撞上亲?”曲悠笑着打量他的神色,“他厌恶你是立场问题,你救他是事实,再厌恶也不该混为一谈。”

周檀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被她这一番理智得毫无亲疏之分的言论震住了。

曲悠咳嗽了一声,调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周檀瞪了她一眼,转头撩开马车帘子向外看去。

曲悠突然觉得他这一副有些吃瘪、十分嘴硬的样子有点可爱,于是变本加厉:“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啊,你做了好事,连得句感谢都觉得多余?”

周檀的手一僵,半晌才默默回道:“曲姑娘,我没有逼迫你顶撞父亲。”

这人怎么软硬不吃。

曲悠被他气死了:“我不管,你必须得谢我。”

“而且不要叫曲姑娘了,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哪有新婚了还叫夫人曲姑娘的。

周檀问:“你要我怎么谢你?”

曲悠一时哽住,她揪了揪发髻上垂下来的小辫,想了一会儿,灵光一现:“算了,你请我到樊楼吃顿饭吧。”

樊楼在史书中颇有盛名,她从前在曲府时还盘算过什么时候进去一趟,奈何樊楼大堂不接待女子,雅间有身份有钱才能订到,她只能望洋兴叹。

如今借一下周檀这阶级特权,进去满足一下愿望。

曲悠其实没料到周檀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甚至直接吩咐了车夫立刻改道,而且樊楼的老板似乎认识他,二话没说便带着两人到了接待贵宾的东楼五层。

周檀喝了一口送上来的清茶,发现曲悠两眼放光,不由问:“你从前未来过?”

曲悠正持着木着品一道蜜饯雕花,没理他,心中颇为不满地评论:糖腌梅子雕花,华而不实,太腻。

换了一道风行的酥油鲍螺,这东西真是声名远扬,几乎所有的穿越美食文中都提过。曲悠满怀激动尝了一口,大为失望:奶油裱花洒蜂蜜,甜上加甜。

周檀与她处于五层雅间,门口还挂了一块牌子,名为“留香客”,听老板的意思,这雅间似乎是专门为周檀准备的,他好像是这里的常客。

怪不得答应得这么快。

小二又上了琥珀饧和诸色龙缠,曲悠顺手推给了周檀:麦芽糖加高粱饴,多食不宜。

雅间之外传来遥远的丝竹管弦之乐,午后时分正堂中似乎有什么表演,满堂都是宾客的喝彩。

周檀打开了雅间的门,这雅间位置极好,只消低头就能看见楼下的表演。

花瓣纷纷地下落,一把婉转美妙的嗓子在唱一支情意绵绵的曲调。

曲悠终于吃到了合心意的乳酪团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奶油奶酪!甚是想念!

她抬起头来,看见周檀正斜倚在门前,出神地往下看,有自七层飘下来的花瓣落在他的白玉小冠上。

真是赏心悦目。

曲悠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楼下花团锦簇之中有一位华服丽人。

那女子正弹着月琴低声唱曲,头带簪花,发髻巍峨,曲悠低头时,她恰好往周檀的方向看了一眼。

即使隔着这么远,她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女子流转的眼波,抬阖之间,尽是风情。

“好漂亮,”她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看向身侧的周檀,“你认识?”

周檀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天青雨瓷,答:“这是汴都红牌,春风化雨楼的花魁春娘子。”

花魁,终于叫她亲眼看见了!

曲悠巴着栏杆往下看,赞叹不已:“她怎么在这里?”

周檀看了她一眼:“她每个月会来樊楼演出一天。”

曲悠听着对方婉转婀娜的曲调,忽地想起了《春檀集》的第二首。

周檀风流时写过传遍汴都的艳诗,题目她还记得,就叫《七夕遥夜题春风化雨微醺》。

“朱门绣户按歌舞,玉楼酣酒小不足。聚脂凝香细细枕,手把丽馥作帐读。”

听起来真是又混蛋又动人。

春风化雨……曲悠恍然大悟,这家伙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虽面上装得清冷漠然,背地里竟也是个风流浪子。

保不齐就和楼下的花魁娘子有一段旧情呢。

史书说他“好美色”,多半也是从这几首诗中揣测的,曲悠支着手仔细地看对面的周檀,笑着缓缓吟了一句:“周大人好风流,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啊。”

周檀一愣,随即面上竟然浮了一层有些恼怒的薄红:“我……并非浪**子。”

“没关系,别不好意思承认啊,”曲悠安慰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姐姐我也喜欢,改日你再去青楼,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真的很想感受一下来着,你放心,我可以扮男装……”

她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周檀像是看见了什么一般突然坐直了,曲悠有些不解地朝他的目光一侧看去,却见两人雅间之外的长廊上,站了一个衣襟凌乱的翠衣女子。

那女子唇角带伤,发髻半散,身上的衣物似乎被撕扯过,漏着半个肩头,像是刚刚被人虐|待过一般。

曲悠惊讶得直接站了起来,想也没想地跨过栏杆朝那女子走去:“姑娘,你怎么了……”

周檀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翠衣女子见她过来,这才回神,面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受伤的嘴唇颤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话。

曲悠看不懂她的口型:“姑娘,你说什……姑娘!!”

她刚刚近了对方的身,那翠衣女子却突然推了她一把,随后翻身从一侧的栏杆上跳了下去!

周檀急急地冲过来,身子几乎探出了栏杆,曲悠吓傻了,连忙抱住了周檀的腰,以防他脱力跟着坠下去。

即使如此,周檀的手指还是没有抓住对方的衣带。

他甚至感觉那片纱状的衣摆拂过了手指,可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曲悠看见他僵在半空中的手逐渐握成了拳,粗喘了几口气,随后有些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她这才缓缓地回神,松开手朝下看去。

四周传来惊恐的呼声,樊楼的东楼是平日里客流量最大的地方,正值正午用餐时分,今日又有花魁献艺,曲悠扫了一眼,粗略地估计,东楼不说人山人海,也至少有千人之数。

叶流春一手月琴名冠汴都,他们算是误打误撞,可三层之上的雅间几乎被订满了。

看见各层楼的栏杆之前很快聚满了人,有些敞着襟怀搂着姑娘,有些还身着官服,想来不乏达官贵人。众人惊恐地指点议论着,人群中不时传来尖叫声。

大堂之下,叶流春还站在圆形的舞台上,手指在她的月琴上无意识地拨了一下,漏了几个音。

方才那个翠衣女子的尸体就在她的脚边,砸在舞台地面描绘精细的牡丹纹样上,血肉模糊,把牡丹染得更艳。

叶流春默默地把手中的月琴轻轻放在地上,随即脱下自己绣红描金的外袍,盖住了翠衣女子的尸体。

樊楼人流量极大,是汴都内重点监控的地方,日常都有侍卫在楼外维持秩序。不消片刻,便有带刀侍卫从东楼的正门处进来,将舞台围了起来。

汴都大小刑案,多由所属地区的掌令受理,只有事涉朝廷的大案要案,才会落到刑部。曲悠和周檀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目光沉沉。

这件事发生在此时、此地,在汴都大半达官贵人的眼皮子底下,恐怕不是掌令兜得住的。

民间舆论一起,最后肯定是刑部负责审理。

言语之间便有带刀侍卫上了楼,因着翠衣女子坠楼的地方恰好是二人所在的“留香客”和另一雅间之间,那带刀侍卫了解了一番,立刻冷冰冰地来请二人一同回临近的昭罪司。

一般这样的公共大案发生之时,巡逻的城内侍卫会先将疑犯统一押至汴都十二昭罪司中最近的一间,做暂扣处理,等到京都府或者刑部接手了,再统一派人来查。

曲悠在看刑法志的时候还吐槽了一句,其实昭罪司在大胤的作用相当于没有实权的派出所,但这套程序倒是简洁有效,沿用了上千年。

不过,这带刀侍卫居然不认识周檀。

周檀负着手,似乎也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只是看向她时微一迟疑,随即破天荒地开口多说了一句:“正常程序罢了,昭罪司只行暂扣之责,不动刑罚。”

曲悠猛点头,走过去自来熟地挽住了他的胳膊:“我知道,走吧走吧。”

这一系列地名和程序,在她的研究中过了无数遍,不过当初她写论文的时候,着实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亲自体验一番。

往外走的时候众人一同经过那个被围起来的高台,叶流春正敛目同那群带刀侍卫的首领说着什么,曲悠听见了她一声哀婉的叹息。

大门之外还是正午,曲悠刚刚出门便被明晃晃的太阳晃了一下,她伸手挡着炙热的阳光,发现身侧的周檀脸上带着一种凝重的肃穆。

他……此刻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周:妹有嫖过,你不要霞嗦啊

《春檀集》这种东西没法搬古人诗,只能依靠作者自拟,好不好的都请大家夸好,毕竟这是我们惊才绝艳的小周大人写的!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韦庄《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