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尾巴,风里凛冬未散,阳光夏意盎然,凛冬与盛夏在这座城市相撞,这是伦敦从未有过的鲜明。”

H市机场T2航站楼。

“弄啷个飞机害弯垫,弄个等死捞子。”

穿纯白宽松运动衫的男生举着手机大步流星,声线里有着少年低低浅浅的磁性,一口不伦不类的方言惹人频频回头。

映在屏幕里的眉眼生动明朗,黑发随走路生风,高个子,肩宽腿长,这个年纪的男生身形越薄反而越有种向上生长的嚣张。

弹幕刷得飞快。

【听不懂】

【是我起床的方式不对吗】

【前边的已经下午了……】

【这什么鸟语听的爷脑瓜子疼】

男生懒散地回答:“讪西话。”

【说清楚,陕西还是山西】

【陕西抵死不从】

【山西人气抖冷】

【听着像陕西混重庆】

【重庆人直呼妖妖灵!!】

嘲归嘲,弹幕气氛却十分融洽,像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嗑瓜子闲聊。

左上角挂着主播信息,头像一颗平平无奇的豆子,ID是人人看了都要骂一句臭不要脸的“人间绝帅窦”,粉丝数:100W。

【刚上线,他咋了?】

【突然直播,目前机场,来意不明】

【小破站3月活动是方言】

【难怪。。。】

【我寻思方言也先得是个人话吧?】

【你可以接地气,但你不能接地府啊】

挂在左肩的包带滑下去,窦晟抓了一把,恢复正常声音,“真那么难听懂?正经学了十分钟呢。”

【凡学失败】

【被.牛.弹.琴】

【来机场到底干嘛的?】

窦晟叹了口气。

“我妈紧急任务,有人要来寄宿,派我接机。这祖宗今天还过生日,我订蛋糕时急够呛,谁知道飞机晚点了,白忙。”

他腿长走得飞快,正常说话时不紧不慢,有点懒洋洋的。弹幕里有很多是他的说话粉,就喜欢这种漫不经心有点痞还有点苏的调调。

【寄宿?哇塞!】

【男的女的?几岁?】

【长什么样?能冲吗?】

【2月29生日啊,四年一回】

【跟你什么关系?】

“我也很茫然,就知道跟我差不多大,嗯……算表妹吧。”

【!!!】

【我踏马直接自信!嗨!老婆!】

【百万粉福利,要她营业】

【臣附议】

【臣也附议,要JK】

【黑丝?】

【前面的举报了】

窦晟对着屏幕轻轻挑了挑唇,“一群老色批,给我闭麦。”

【这就开始护妹了】

【伏妹魔预订】

事发突然,要接的是老妈少女时期闺蜜的孩子,那人已经两年没联系过来了,这次是她丈夫突然打越洋电话来求,求的时候倒霉孩子已经上了飞机。

老妈也很懵,只翻出一张好几年前存的照片,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只不过小时候眼神就很叛逆。

之所以诌表妹,是因为弹幕人均口嗨怪,要是坦白没血缘,这群人能让他号直接没了。

机场广播叮一声,开始语音播报。

窦晟打了个哈欠,“终于降落了。”

“Ladiesandgentlemen,wewillbesoonlandingatDDLLDInternationalairport.”

语音播报响起,机舱里的人早已迫不及待抬起窗挡,浓烈的阳光倾洒而入,十几个小时飞行的疲惫感在这一刹那尽数涌起,又很快被故乡的晴朗驱散。

坐在最后靠过道的男生还伏在书包上浅眠,长腿蜷屈在狭窄的空间里,削平的肩随着呼吸轻轻伏动。在一飞机聊天的人中,他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周身勾勒出淡淡的孤独感。

飞机着陆的一瞬,他忽然醒了。骨节分明的手指扽住毛衣领子往下一拉,仰过头抵着座椅靠背醒觉。

窗外的光在那张脸上打下一条光带,明暗交错,轮廓与五官皆是少年特有的柔和的分明。

片刻后他睁开眼,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琴盒,把一只黑色相机包挂在书包肩带上,全都拢到右肩,迅速从满舱活动腿脚的乘客间穿过。

航班晚点了两个小时,谢澜运气不好,用了三年多的手机在不久前突然黑屏,紧接着进入自动开机关机的循环中,折腾几小时后彻底报废,充不进电。

他没有托运行李,迅速甩掉大部队,第一个过海关,只身出现在接机通道。

来接机的人谢澜不认识,电话号没来得及背。

通道里人头攒动,他的视线飞快扫过那些陌生的脸庞,试图寻找一个写着“谢澜”或“LanXie”的牌子。

很不幸,没有。

谢景明是在他抵达希斯罗机场时才终于接受了儿子真要回国的事实,谢家在英国扎下十几年,这边早没亲人了,通讯录找了一圈最终求来接他的人是妈妈的发小赵文锳,一切都充斥着不靠谱。

和乌泱乌泱的接机人互瞪半分钟后,谢澜自闭地重新把毛衣领子往上扯了扯,垂眸快步离开,打算找地方借个电脑抢救下手机。

好像有句中国的古诗可以描述此刻心情,怎么背来着……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下一句不记得了。

哦,游子归国心凉凉。

很顺。

他能感觉到中文天赋正随着踏上这块土地而飞快苏醒。

便利店老板娘在柜台后抻着脖子盯谢澜的手机。数据线另一头插着她的电脑,无论怎么折腾手机都不亮,电脑也无法读取设备。

“变砖了,没救。”她叹气说。

谢澜跟漆黑的屏幕又僵持了几秒,把线拔了,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自动往旁边让了让,让身后过来的人结账。

“就奶茶吧,不会挑。”

“不知道喜欢什么口味。”

“我也第一次见,不了解。”

旁边人说话带着一股敷衍,但嗓音有些清凉的质感,听起来很舒坦。谢澜下意识一回头,看到的却是一部手机,而后才是屏幕后的脸。

那个男生漫不经心地抬眸朝谢澜看过来,手腕随动作偏了偏。

谢澜迅速往旁边挪了一步。

那人识趣地把屏转过去捂在衣服上,低低说了句抱歉,拿着奶茶擦过。

谢澜蹙着眉正要把手机揣回兜,忽然被一股快准狠的拉力一扽,像有把勾子,不由分说勾着他整个人往右趔趄半步。他站稳后茫然抬头,只见那个风风火火的家伙书包上坠着他的相机包,从门口扬长而去。

谢澜:“唉——”

戛然而止。

卡壳了。

该怎么称呼来着?

朋友、先生、男孩,都不太合适。

在英国可以直接喊“mate”,“mate”的中文是什么?

我的小伙计?

很小的语言点,却能把语言系统错乱的人活活卡死。

谢澜不到三岁被带出国,在谢景明的坚持下,教养语言随之变成英语,此前培养的汉语体系几乎被摧毁,只有每年去伦敦小住的姥爷会跟他说说中文。三年前姥爷没了,这条道也断了。

非要定义一下,他的中文勉强算一年级小孩水平,可能还不如,虽然日常口语听不出问题,但用词不准常常语出惊人,听一段话容易跟丢,认字写字更是基本废了。

那人已经走到门口,对着手机飞快说,“我掏一下接机牌,先下了。”

而后他把手机锁屏揣兜,书包往前一抡,只听啪一声,被勾住的相机包就砸在了地上。

“……”

谢澜默默跟上去。

“这也能掉出来。”

男生嘟囔着捡起相机包,拉开拉链,掏出那台小巧的C牌最新款微单,娴熟地抠开折叠屏,按下开机键,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说那是他自己的相机,谢澜都差点信了。

谢澜在对方叭叭叭调曝光时走到他身后,欲言又止,犹豫之下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

“!!!”

好像不小心拍到了什么神经病开关。

只见那家伙猛地往旁边一蹿,手没拿稳,相机啪嚓一声又掉了。

这次没有防护,着陆清脆,不得好死。

“……”

他捡起相机,抬眸不悦道:“背后拍人,有病?”

谢澜比他更不爽,“看看相机坏了没。”

男生用袖子擦擦镜头,想重新开机却发现开机键已经塌陷进去,周围的机壳裂开,屏幕也碎了一个角。

他吸了口气,语速骤然起飞,“我说——这机子我才刚到手,创作热情正熊熊燃烧每天骗五万硬币都打不住,就这么被你背后袭击给cei了?”

刚才没看出来,原来是个说话强者。

失敬了。

但谢澜跟不上那么快的语速,只来得及听懂前几个字——“才刚到手”,还有后面断断续续一些关键词,“骗五万硬币”之类。

他琢磨了一会,刮走他的相机有可能是故意的,也有可能是无意的,但听这个话术,此人大概率是小偷。

看着眉目生动,实际是个长得好看的歹人。

那人眉皱得更深,“相机都完蛋了,你倒是说句话?我着急走,来不及跟你掰扯,全新零售价三九九九,微信还是支付宝?你扫我我扫你?”

谢澜皱眉消化这串连珠炮,消化到“我着急走”,后面的就忘了。

不重要,关键信息get。

“走什么走,抓到你了,我打警察。”

“?”

一丝困惑爬上对面那双眸。

“你什么?”

谢澜懒得废话,低头看一眼报废的手机,有些烦躁地冲他伸出手。

“你有手机吧。”

“干什么?”

“打警察。”

对方沉默片刻,语速重新放慢,“要报也该我来报吧?不是,我被你带跑了,打什么警察?”

“你打也行。”谢澜脑海中浮现一个成语,“毛遂自荐,也可以。”

“……”

来往都是快速通过的行人,没人在意便利店门口僵持的两个男生。

原地沉默许久后,那人嘶了一声:“不会是脑子……”

话到一半扫到谢澜背后的琴盒,语气又转了个弯,“但还会拉琴?”

谢澜心烦地抓了一下空****的背包带,“手机,快点。”

或许是在他反复强调打警察后终于知道怕了,那人表情微妙地变了好几次,最终隐隐露出些许柔和,看着他,轻叹一口气。

让人莫名背后发凉。

“确定要打警察吗?要不再考虑一下。”

“求饶没用。”谢澜铁面无情。

一个女声忽然在背后响起。

“哎哎,这是你的吧?”

便利店老板娘小跑过来,拎着一个十分眼熟的黑色相机包。

她看到谢澜后松了口气,“还好没走远,东西掉我柜台上了。”

谢澜接过相机包,怔了两秒才一下子明白过来。

从冷酷无情到耳根发红只用了零点一秒。

从耳根发红到耳朵彻底充血,只用了身边那家伙恍然大悟地拖长调“噢——”一声。

那家伙把坏了的相机往手腕上一套,轻轻扬眉,“还打不打警察了?”

“……”

回国出师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