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儿寨坐落在坷垃岭的后坡。整个村子一百五十多户人家,整齐分布在后坡断崖顶部的那片平地上。

如果从一涧之隔的对面山上看熊儿寨,最显眼的就是熊儿寨村后的那排石屋。雪白的岩石筑壁,灰黑的瓦片做顶,高脊飞檐,前廊后厦。如同湖北武当山上的悬崖古观,房屋的后壁正好齐着断崖。推开这排石屋的后窗往下看去,便是令人晕眩的万丈深涧!正是凭着这几十家的险峻房舍,熊儿寨在京城方圆几百里,都以它的主人战山斗石的高超技艺而闻名。

这绝不是熊儿寨人吹牛皮。从明代开始,京城内的石梁玉柱、坐狮卧龟、亭坊碑刻、雕栏石阶,只要是动石头的活计,熊儿寨的工匠一到,总要来个出手不凡。就连如今屹立在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都有熊儿寨高师带出来的徒弟留下来的绝技。然而,熊儿寨的老住户,把自己的房子盖在断崖上,绝非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艺高胆壮。请看,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只要有厉狗看门守户,谁想来暗算,是绝爬不上后山墙的。

还会有人来暗算石匠吗?何止暗算!为皇家修内宫造地室,便晓得皇家的绝密。即使立约守口如瓶,有时也要被视为重嫌,或被杀头,或遭殉葬,以活埋之身除去后患。更何况,会造地宫,也能掘墓。最能破那些墓室机关的,莫过于那些设计石券结构的石匠呢!所以,往往成就大事的石匠,反倒给自己招来了灾难。

同石匠相比,比较安全的是熊儿寨的另一些住户。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庙吃庙。或制作香烛,或采集草药,或画壁塑神,或修庵建寺,反正,熊儿寨的人,不会一两样手艺的,太少了。正像河北省吴桥县内,没有几家不会练杂技、玩杂耍一样。

这几天,熊儿寨沸腾了!

在香港做阔事的唐纳衣锦还乡,要给熊儿寨捐建一所现代化的山村小学!这可是熊儿寨的光荣。熊儿寨,这样一个山旮旯儿里,竟出了个家财万贯的香港大亨!这当然成了轰动熊儿寨的头条新闻。

唐纳一回到故里,就忙坏了好几个人!生产队长决心把捐建工程包在队里,要跟崔九铭请来城里的古建队较较劲!修夕峰寺不用熊儿寨?哼,这回要挣点外汇给他们看!

佟涧川是唐纳的长房堂侄,他要借着堂叔还乡,先耀祖荣宗一番。这几天,他除了一早一晚,忙活食堂那摊子事,逮空子就往家里跑。看,唐纳刚回来三四天,他自己张罗好几年都没如愿的那五间新房都上梁了!

唐纳真大方,为了讨侄子喜欢,把这五间房当成试工试建,要考考本村建筑队的本事,看看他们手艺的成色是不是有减当年。有人说,这是国外办事讲求效率的作风;传到了小山寨,有人说,人嘛,总是扶旗杆不扶井绳,给唐纳的本家盖房,还能不卖力气?再有,这下还忙坏了大队治保主任老杨头儿。村里来了唐纳,料场开始进建筑材料,人和物都不能有闪失。他这两天瘦了,整天忙忙叨叨,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唐纳正在队部里召开甲乙双方的联席会。在座的乡亲邻里,他大多不认识。即使提起他们的祖辈,唐纳也只是点头称是,其实根本不知。唐纳原名佟紫辉,其祖父佟琪儿和父亲佟万昌,都是熊儿寨有名的石匠。1915年,佟万昌被官府抓走,铸成盗墓死罪。佟万昌身怀有孕的瘦弱媳妇,连夜逃到娘家,没过几天,就在京东顺义,生下了唐纳。1948年,解放大军临近京津。唐纳回熊儿寨住过40多天。他整天东奔西走,变卖祖产,所以跟乡邻们并不熟。后来,他带着变卖祖产的银元,回到顺义,很快又取道天津走海上定居香港。一晃30多年,他哪里认识熊儿寨的芸芸后生?

“二爷,光有校舍不行。里边的教具、桌椅怎么办?”一个在村里当民办教师的年轻人问唐纳。唐纳还有个哥哥,村里人是记得的,后来也死了。所以,村里人称唐纳为二爷。

“买嘛!要说现代化,就一定是从里到外,都是一流的!”唐纳为自己慷慨解囊而洋洋得意。

协议书是由司机林宝代写的。经唐纳允诺,林宝又加上了这一条。

屋里的气氛更活跃了。

“用什么样的教具我不懂。恐怕各位也很难一时议定。我看,这笔钱有三万港币足够了!加三万元吧?”唐纳说。

“够了!”

“足够啦!”

这时,采购的、计料的,纷纷来找生产队长,向他汇报着工作。小小的熊儿寨,竟然惊动了全区的砖瓦灰石场。甚至很容易就拿到了木材指标,就地取材,在九龙山林场拉木头。

突然,佟涧川驾驶着东风牌三轮摩托,威风凛凛而来。他拉住一个正要往队部走的小伙子说:

“柱子!进去叫我七叔出来一趟!”为了表示自己跟唐纳的亲密关系,佟涧川按大排行,称唐纳为七叔。

“进去吧,忙什么?”

“不了,快替我叫一声!”

不一会儿,唐纳走了出来,问佟涧川:“什么事?”

“有点要紧事!”

“你应该好好把自己的工作干好,不要随便跑回来!官身不由己,懂吗?”

“没事!我刚买东西回来。文物处长听说您要去夕峰寺观光,让我备酒宴款待!”

唐纳不高兴了:“这算什么?连区教育局的宴请我都谢绝了!马上替我婉言辞退!”唐纳转身就往回走。快进门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说:“涧川,不要兴师动众。我要干的事情还没干好!”

佟涧川不好意思地点头:“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我回去就找李处长!”佟涧川说完,都没敢看自己的房子盖得怎样了,便一溜烟地冲下山道,向夕峰寺驶去。

唐纳的心里有些乱。他回到队部办公室,听着乱糟糟的议论声,显得有些烦。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老了,仅回来三四天,就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了。刚来的时候,他想把捐建项目尽快定下来,把款给足,抽出更多的时间,重游故地,会见父老。可是吵了这么长时间,议定书还没写好。幸亏他包用了林宝这样一个精明干练的司机,不然非要打电报从公司调人不可了!

想到这些,他的心里越发郁闷起来。来到熊儿寨后,他遇到的第一个不适应,就是蚊子太多。他托司机林宝,到京西镇给在香港的儿子唐云飞拍了电报,让他给自己送几个新试制的高效驱蚊器来。唐云飞这个浑小子,倒是挺麻利,坐飞机送到建国饭店,可为什么偏要说那是贸易样品呢?就说是自用或送人嘛!结果,他让佟涧川去取的时候,被人发现,裁决为欺骗海关、偷税漏税!要不是因为他唐纳德高望重,这脸面就丢大啦!气得他连儿子都没见,就将他打发了回去。

“唐先生,您看!就这样吧?”司机林宝递过来已誊写清楚了的议定书。

唐纳从思索中挣脱出来,忙说:“可以,可以!这又不是做生意,有不周全的地方,再说嘛!”

他提笔签字,并取出支票。

生产队长拿着汇丰银行的支票,怔住了。

唐纳在林宝的陪同下,走出队部办公室。生产队长追了出来:

“这……怎么用?”

唐纳第一次表现出不耐烦:“让你们的会计问问银行嘛!”

林宝忙来挡驾:“不要什么事情都来打扰唐先生。把他累倒了,全砸锅!”

唐纳被林宝说笑了。他递给林宝和生产队长每人一支三五牌香烟,说:“林先生,休息!明天,我们游览夕峰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