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淡雾蒙蒙,鸟语啾啾。
严萍趁早饭还没开,装作散步的样子,踱到了崔九铭的蜂房附近。崔九铭每日很早就起床,在房前屋后,忙他的蜂,侍弄他种的倭瓜、葡萄、花椒、薄荷……今天怎么了?门没上锁,户外无人。还没起床吗?
严萍走到了陈庭割下的枯草上。经过几天的日晒露打,割下的草已经枯萎,软塌塌地铺在地面上。在枯草下边,又有嫩绿色的芽芽儿挺出来,在白绿色的枯草缝隙中,摇摇地往上钻着。
“老法师,遛弯儿去啦?”墙外传来了古建队老谢跟崔九铭打招呼的声音。
没听见崔九铭搭话。
严萍马上躲了起来。
崔九铭出现在残垣缺口处,用手一按,轻身一跃,跳进荒园。他没进屋,直奔蜂箱而来。严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只见他漫不经心地走到蜂箱跟前,把蜂箱浏览了一遍,好像谁想偷他什么似的。直到他觉得一切都没变样儿的时候,才垂着头背着手回屋。
突然,他站定不走了。蹲下去,看了看自己走过的地方,跟着又站起来,探着身子注视着刚才严萍走过的地方,看着看着,他脸色阴沉起来,猛地抬起头警觉地向四处张望着……
哦——,明白了!原来,他是利用枯草布下警戒线,以此来发现谁来过他的蜂场!枯草经过日晒以后,上边是白绿色,背光的地方是草黄色。只要有人一趟过草,位置就会变动。你看,他正蹲在地上,把弄乱的草重新摆好哩!
严萍眨着大眼睛,气鼓鼓地瞪着崔九铭。心想:怪和尚!早晚把你的底细摸清!
“小严,小严!”潘冷月在厨房附近,扯着嗓子喊着。
怎么走呢?崔九铭已经挺起身子,四处观察,等着严萍从附近冒出来呢!
严萍低头想了想。众人的传说,起怪风的那天夜晚,还有这摊开的枯草……都跟崔九铭有关!这个怪和尚太可疑了!她沉住气,蹲住不动,任潘冷月喊破嗓子。
上午九点,一声车鸣,把进香者的目光集中到了享殿门口,唐纳到了夕峰寺。
唐纳说是要观光夕峰寺,但当林宝把车开到夕峰寺门前的时候,他又借故寺院整修、进香人多,让林宝把车开过寺门,停到享殿去。
唐纳刚刚钻出车子,佟涧川便引着夕峰寺管理处的负责人,迎了出来。寒暄过后,佟涧川便退下了。管理处负责人把唐纳引进了院内。
正在择菜的潘冷月,拉上严萍跑出厨房:“走,看看去!听说老佟的叔叔来参观了!”
“你怎么知道?”严萍问。
“你没听见汽车叫?”
此时,唐纳在管理处负责人的陪同下,正在浏览享殿前后院的客房。他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不错,不错!没变,没变!”
“这些房子一直有人占用。文物处在这儿搞过博物馆;地质部在这儿办过一阵子疗养院。直到国家决定开放夕峰寺,才正式收归管理处所有。”负责人向唐纳介绍着。
他们边说边走,快到通往荒园的拱门时,唐纳对负责人说:“您忙吧!实不敢过多打扰您。还是让我这故乡人,随便走走吧!”
“可以,可以!希望您对重修夕峰寺提出建议!”
“不敢不敢!”
管理处负责人走了。
唐纳迈步走进荒园。从他懂事那天起,就常听妈妈讲,在故乡夕峰,有一座享殿大院。院子的后园里,不但埋着一个海军大臣的尸骨,而且住着个和尚。正是那个和尚,告倒了他的父亲佟万昌,使佟家的第五个人被绑赴城里菜市口,砍了头。他在32岁那年,曾来过这里,可是那个和尚死了,只留下个身材细高的徒弟。人生如梦,转眼又是33年!此时,他故地重游,首先感到的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怎能不令他感慨万千、心神纷乱呢?
他漫步荒园,手捻蒿草,一步一步登上土丘。当他站定丘顶的时候,先放眼看了看享殿外从四面八方聚来的进香者,跟着就把目光停在了小石屋前的那个正在头戴面罩,举着蜂框检查蜂群的养蜂人身上。这时,唐纳脸上的感叹之情没了,陡地从那双矍铄的眼睛里,放出一束阴冷的目光。他取出太阳镜戴好,整了整衣领,向丘下的蜂场走去。
躲在山楂树后的潘冷月和严萍,见唐纳走向蜂场,也互相依偎着,悄悄地向蜂场附近的杨树林走去。
“老人家,在忙哪?”唐纳走到养蜂人身后,和缓地打着招呼。
养蜂人没吭声。他将蜂框放回蜂箱,撩去防蜇面罩,问唐纳:“你找谁?”
唐纳怔住了。原来侍弄蜂群的竟是个中年汉子!
“喔……请问,这儿可有个智本法师?”
陈庭一笑,转身冲小石屋喊着:“师父,有人找。”
唐纳忙道谢着奔石屋走去。
他还没走几步,崔九铭已经走出石屋,在门前站定,冷冷地等着唐纳走近。
唐纳看见崔九铭走出来,踟蹰了一下,随着大步奔前,伸出双手,边笑边说:“久违,久违。特来拜访法师。”
崔九铭面色凝重,没去握唐纳伸过来的手,合掌于胸,半眯着眼睛说:“施主衣锦还乡,莅临寒寺,有失远迎。”
“法师别来无恙?”
“不敢。屈指三十三载,不期旧地重逢。无奈施主光临之日,正值敝寺鬼神不安之时!”
唐纳一愣,跟着放声大笑:“法师德高望重,重主神寺,名正言顺,鬼惧神安。眼下信徒云集,香火旺盛,钟磬悠扬,何吐不吉之言?”说到这儿,他停了停,接着说,“不过依愚之见,既然法师早已跳出三界外,何苦常记五行中?”
崔九铭仰天大笑。笑毕,把眼一眯,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说:“生为夕峰僧,化亦夕峰神。不干纷乱红尘,只图护卫神灵,岂容魑魅魍魉前来惊扰洁地?”
唐纳脸色顿变,又不便发作,踱步不语。
崔九铭猛然想起了不远地方还有陈庭,又发现杨树林里走过潘冷月和那个卖饭的姑娘,开始不安起来。他无心再与唐纳对垒,也在原地踱了几步,长叹一声,自语道:“非仙非神,实鬼实魅!”
唐纳的兴致大扫。但又不甘心地试探:“老法师真不愧是先师高徒!这次寺院重修、禅房一新,老人家还不离开这小小的石房吗?”
崔九铭面无血色:“不!这石屋正好是老僧之墓!”
唐纳内心颇为失望,也极恼火,正欲讽刺几句,这时,古建队的指导员老谢匆忙赶来:“法师,不好了!进香人冲进寺院,工人没办法施工啦!您快看看去吧!”
崔九铭勃然大怒。他猛地转身对唐纳说:“老施主,这样红火的场面不可不看。同行一往如何?”
唐纳还没反应过来,见崔九铭疾步而去,只好随着去了……
“走,看看去!”躲在杨树林里的潘冷月拉起严萍便走。
“不,我可不爱看那些人抬着牛头马面的,怪吓人的!”
“大白天怕什么?我天天来回走夜路都不怕!”
“我不去。晚上该做梦了!”
“那好,我去去就来。管理员要找我,你替我说一声?”
严萍点头。
潘冷月走后,陈庭和严萍凑到一起。严萍想把这两天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和想法,汇报给陈庭,顺便听听陈庭的看法;可是陈庭根本没听的意思。他没等严萍说话,便果断地说:
“案情有发展!你要在厨房散布活儿太累、干不了的情绪,争取尽快转到新的观察现场!”
“转移?上哪儿?”
“现在来不及谈。案情分析会上再谈吧!”
陈庭说完,把蜂箱盖好,匆忙跳过断墙,向夕峰寺跑去。
严萍怔了一下,也跟着跑去。
夕峰寺大雄宝殿前,跪满了进香人,还有人在不断地往这边拥来。古建队的工人已经被挤到了脚手架上。由区政府组织的“反对迷信活动宣传队”,举着半导体喇叭,正在进行宣传教育和疏导工作。可是人们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要能挤开个地方,便跪下高高举着手里的香火,连连祷告、叩头不止。
严萍用眼睛在寻找陈庭,但是找不见。她只好贴墙站定,观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作为一个刚刚从高等学府毕业的大学生,她不明白,为什么迷信会使人愚昧到这种程度!如果说,在学校里有些同学,还把《吉普赛手相法》看成是数学中《几率学》的一种;把《麻衣神相》看成是古代自然哲学《易经》的演化,那么,眼前这一切又怎么解释呢?几天来,她听到那么多关于夕峰鬼现的传说——什么怪风一起,牛马发蔫、猪羊厌食、鸡犬不宁;什么法师崔九铭能够化身美女,披头散发地在月泉双公宝塔用法术兴风……简直让人听了不寒而栗!难道,就是这些传闻,使这么多的人庸人自扰、甘于受骗吗?她甚至觉得,没必要在那里扯着嗓子宣传教育,只要抓紧联防,谁敢随意出村进山上香,便以法治之就行了!
想着想着,她心里越发急躁起来。根据这几天的观察,她觉得可疑之事屡屡发生,陈队长为什么总沉默不语,甚至连分析会都不开呢……
突然,大殿的朱门开了。全副僧人打扮的崔九铭,阔步而出。他在阶台上站定,双手合十,微微欠了欠身子,高声喊着:“佛台高筑,一览红尘。做人要洁身自好,超度凡俗,万万不可听信蛊惑!本法师虽然才疏学浅,少有修行,但室方一丈,广容众生!请各位香客听老僧一句忠言:佛界不纳鬼魅。大家还是回去吧!切不要助鬼势而扰佛门……”
说来也怪,那些进香者听了崔九铭的话,虽半懂不懂,却像得到了安慰或满足似的,互相窃窃私语,不知是彼此领会着老和尚的意思,还是相互商议是否该就此而止,竟然渐渐地熄灭香火,开始散去。
这时,一直隐蔽在脚手架后边的陈庭,却把目光定在了殿内聚光处那张急剧变化着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