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话剧团的小剧场时,她刚刚排演完路易吉·皮兰德娄的《寻找自我》。两个人便在小剧场内随便找了座位聊了起来。她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令人目眩神驰的美女,却也秀丽动人。脸形端庄妩媚,脸色像熟透的水蜜桃,新鲜得让人满口生津,不大不小的眼睛,定神时泉水般纯净,眨眼时星星般闪烁,杨柳般的腰身如毛笔写意出来的仕女端庄灵秀。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是通过两个制片人、三位导演才找到她的,这都得益于他是个作家,而且还是个二流编剧,他的三部长篇小说在他的呕心沥血下都拍成了电视剧。尽管她也演过电视剧,但他对她并不知晓,只因为她叫何许人,他才费尽周折找到她。今天本来是她约他来看她排演《寻找自我》的,他却因为路上塞车来晚了。好在他熟知皮兰德娄的作品,因此他一开口就缓解了迟到的尴尬。“你让我想起‘戏就在我们身上’这句话,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戏还在你身上。”他的语气中既透着欣赏也有几分恭维。“谢谢。”她知道这是对一个演员最好的夸奖,内心顿时泛起柔软光滑的涟漪,妩媚地笑道,“演戏表面上是在演他人,实际上是在演自己,演自己未曾发现的内心,这是一种寻找。或许自我就存在于演员探索角色的过程中。”“这恰恰是《寻找自我》这出戏要表达的内涵,”他会心地一笑,若有所思地说,“剧中的女主角虽然拥有万众瞩目的鲜花和掌声,却觉得自己灵与肉都迷失在自己所饰演韵角色中了,她渴望找回真正的‘自我’,然而,当一个只做自己而从不会对自己的行为进行雕饰的男人引领她回到真实的生活中来时,她却感觉只有舞台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但是舞台是一个演员真正的归宿吗?会不会每饰演一个角色就迷失一次呢?”她显然被说到了痛处,仿佛想起了难以忘怀的往事,这往事犹如一块隐隐作痛的伤疤,让她无法释怀,她深吸一口气问:“你的意思是说舞台是一座迷宫?可是,在皮兰德娄看来,生活与舞台、台上与台下、演员与观众没有绝对的界限,这岂不是说,生活也是一座迷宫?”他欠了欠屁股,然后深深陷在了座位里,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可是生活中大多数人是甘于平庸的,许多人活一辈子平淡得也没有一个故事。舞台上与生活中不同的是,大幕一拉开,悲欢离合的故事就开始了。能说说你饰演最成功的角色是哪出戏里的吗?”他的语气像是向她索要阿里阿德涅线团,希望牵着线头走进她内心的迷宫。她对他的心思似乎心知肚明,用吊胃口的语气说:“我饰演的最成功的角色不是在舞台上,而是在生活中。”座位下的弹簧发出了尖锐的颤音,他又欠了欠屁股,恳切地说:“能说说吗?”他看似平和的步步紧逼,宛如百年难遇的水底洋流,激起她心海深处微生物的**。她紧闭芳唇思忖片刻,然后莞尔一笑说:“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他微微一笑,脸上挂着魔术师般的诡谲,心中激**着奇怪的兴奋感,平和地问:“什么条件?”能根据我说的故事为我量身创作一个剧本吗?”想不到她狮子大开口,他有一种被野兽吞没了的感觉,但是他无法抵制迷宫对他的**,爽快地说:“如果故事精彩,可以考虑。”“那好吧,”她向他要了一支烟,他殷勤地为她点火,她用回忆的口吻说,“我从戏剧学院毕业后,对生活和事业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可是处处都是潜规则,我一直在片场跑龙套,连一句台词都混不上,我就开始琢磨那些光鲜靓丽的大明星究竟是怎么成功的。有一天我在片场跑龙套时,突然发现和我一起跑龙套的一个女孩一下子成了女二号,我既惊讶又嫉妒,不知道她是怎么撞上大运的,但她的演技实在太烂了,休息时我偷偷问导演,这种演技为什么能上女二号?导演**邪地笑道:‘不明白?晚上到我房间里来,我仔细解释给你听。’我当时就明白了,又是潜规则。没办法,我只好在圈子里寻找靠山。”说到这儿,她停顿了片刻,仿佛这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一截烟灰轻轻地飘落在她的大腿上,她没有反应,脸上挂着些许痛楚的表情。他迫不及待地问:“找到靠山了吗?”她用如梦如幻的语调说:“找到了。”他脱口而问:“谁?”她眼睛里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幽光,仿佛久去的痛苦重新占据了内心,谨慎地说:“对不起,我不便说岀她的名字。因为她的名字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我是想通过潜伏的方式靠近她,然后再寻找机会。我甚至想过到她家里当保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成了她的替身。”他津津有味地问:“是武打戏吗?”她就像舞台上的女主角似的,目光中有几分淡淡的呆滞,一脸回忆的表情,脸色有些许苍白,脸上挂着自怜的微笑说:“不是,是一段滚楼梯的戏,十分危险,她本来答应导演不用替身的,可是楼梯太陡了,开拍时,她突然反悔了,导演一时找不到替身急得团团转,我就自告奋勇做了她的替身。”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段高高的楼梯,一个倩影镜头感非常强地滚落下来,凄美地躺在血泊中,生死未卜。他屏着呼吸关切地问:“受伤了吗?”她痛楚地回味着那日从楼梯滚落时撕裂心肺的颤抖回音,用不堪回首的口吻说:“可以说是遍体鳞伤,好在抢救及时。我住了很长时间医院,岀院后就成了她的专职替身。”他用惋惜的语气说:“你是学表演的,做替身不是屈才了吗?”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直言不讳地说:“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一直在等机会。”说完她娇俏地笑了笑。他被深深吸引了,一直沉浸在思考中,有一种男主角的快感,他愈发关切地问:“等到了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他的灵魂中深深地埋藏着创作的欲望。她突然扭头望着舞台,仿佛舞台上正上演着她经历的故事,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些搅动她灵魂的幻影,她收回目光,蛾眉轻蹙地说:“等到了,仍然是做替身,而且是决定她命运的一次替身。”他预感到故事的**就要到了,凝神静气地问:“怎么回事?”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回忆着说:“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已经是下半夜了,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睡眼惺恢地从**爬起来,心里暗骂,哪个丧门星这么晚打电话,搅了姑奶奶的好梦。没想到竟然是她。她战战兢兢地让我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和我商量。我一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出大事了。你猜出了什么大事?”他快速地用手指挠了挠后颈,脸上挂着构思小说的神情微笑道:“下那么大的雨,奠非出了车祸?”尽管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但是他从她的眼神中仍然看出几分匪夷所思,显然这件事超出了他的想象力,果然,她带着些许讥讽说:“别看你是作家,任凭你怎么想象,也不会想象到她求我做什么。”他再一次追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娉婷地换了一个坐姿,视线向上,叹了口气,用梦吃般的口吻说:“我走进那家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的大堂时,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种走进坟墓的感觉,心里惴惴不安的。果不其然,她一丝不挂地开了门,一把将我拉进房间里,然后迅速关上门,我一进屋就吓傻了,惊得目瞪口呆。你猜怎么着?**一丝不挂地躺着一个胖乎乎的老男人,竟然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导演。对不起,恕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此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她蜷缩在沙发上,脸色煞白了正双手颤抖着点烟。我不知所措地站着,惶恐地看着她,她深吸了几日烟才稳住神,有气无力地说:‘他死了!’我吓得妈呀一声,下意识地转身要逃,她像一条蛇似的蹿过来一把拽住我,哀求道:‘妹妹,你得救救我。今晚你要是救了我,我保你成为大明星。’我当时心里慌乱极了,但一听大明星三个字,我顿时冷静下来。我知道一定是那位大导演和她**时心脏病突发一命呜呼了。这事一旦被媒体知道,就是娱乐圈里天大的丑闻,她就得身败名裂。但这或许是我的一次重大机遇,于是我定了定神问:‘怎么帮?’她如释重负地说:‘我走,你留下,然后拨打110报警,你没有名气,即使媒体曝光,对你也没有什么大影响,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事情过去以后,我安排你在我的戏里演女二号,你不是喜欢话剧吗,我安排你进最好的话剧团当台柱子。’”他用肘部挤压着座椅的扶手问:“你答应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他颇为感慨地说:“那天晚上对你来说无疑是一场梦魇,你感受到了什么?”她像是刚刚从梦中醒过来,显然梦中的感觉依然萦绕着她,不过她的表情不像是刚刚做过梦,倒像是刚刚谢幕的女主角,思绪还留恋着精彩的舞台。“毫无疑问,”她闪烁着明眸,得意地说,“那是我人生中最成功的一次表演,那天夜里的我是我饰演的最成功的角色。她离开后,我立即进入了角色,女主角,我成功了,她也履行了承诺,现在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他没想到这次见面,她讲了这么荒谬的一个故事,却又匪夷所思的真实,他不禁想起皮兰德娄的代表作《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里父亲的一句话:“人生充满了无数的荒谬,这些荒谬甚至毫不害臊地不需要真实做外表,因为它们是真实的。”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问:“你为什么非要演戏?”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只有演戏才能证明我还活着。”他颇有同感地笑了笑,仿佛他搞创作也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似的,片刻,他用回味的口吻问:“那么你最渴望演什么角色?”她的回答非常岀乎他的意料,竟然是《白道》中的贝妮。她希望他将《白道》改编成剧本,无论是电影、电视剧,还是话剧都行,她非常喜欢贝妮这个角色,很想演。他苦笑着说:“可《白道》不是我写的。”她虽然笑容可掬,但语气却并不妥协,振振有词地说:“郑老师,你不是在寻我《白道》的作者吗?或许你将《白道》改编成剧本,搬上银幕或舞台,那个和我同名同姓的人为了维权,很可能现身,你不就找到何许人了吗?”他心想,别说,这还真是个办法,便未置可否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