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总以为边境都如古文所诉,西出阳关,血染残阳,可今时不比往日,所谓边境贸易如火如荼,跟着阿达的吉普车开过一堵象征性城墙,小柯拿半叠文件找人办理通关文牒,我和范良左顾右盼,小贩、民族服饰、挂着鼻涕的小破孩,什么都新鲜。
阿达吹了声口哨,顺着他视线望去,黑色加长车走出燎火女郎,双手捧着托盘,上边整整齐齐码放钞票如巧克力方砖,后边两个彪形大汉明目张胆拿着□□,我和范良看得目瞪口呆,拍故事片呢?也太夸张了吧。
“这里是三不管地带。”阿达弹弹手中烟:“现金交易即保险又冒险,枪支不过是自保。”
和范良对望一眼,说不清彼此脸上的神色。
有位穿着碎花衣裙的女子坐在阶梯上玩扑克,头巾垂下来半掩了脸面,我走近几步,那女子突然抬头看我,我心里咔哒一下,明晃晃的阳光便映着我头晕。鬼使神差走上前,突然有人抓住我手臂,转头看到范良诧异的神情带着几分担忧。
“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他问。
我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晕车。”深呼吸,再看那女子,她又已专注的玩扑克,仿佛从来没注意过这边。
我轻轻扯开范良的手,再走前几步,细看那女子只见她两鬓几点斑白,衣衫明艳却有些损旧,心里想着,怕也是个贫寒人罢。她玩的牌有点怪异,不是我们常玩的模样,又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塔罗牌。
女子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看我,我蹲下身看她手里的牌,她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些话,听着竟如咒语。她摊开牌,叠成阶梯型,我伸出手,想从中择一张,一只手又放到我肩上,我心里顿时烦躁,这范良烦不烦?转头待要喝他,看到却是阿达。
“吉普赛人。”阿达说:“在边境总有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谋生。”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
“红颜薄命。”幽幽的语气把我们都吓了一跳,竟然是那玩牌女子所说。
“在边境呆得久了,各地的语言都会些。”小柯边说边走到我们身边,手续已经办好,过来喊我们上车。
范良托着我的手肘让我站起来,我回头再望那女子,她又叽叽咕咕的说话,我侧头听,完全没听懂。小柯却也回头看了去,眼神颇有些考究。
“她说什么?”范良问。我和他一起看小柯。
“女孩子不能太漂亮。”小柯想了想,转过头来看着我看他的眼:“太漂亮,就成了祸。”
“切!”我憋了半响只冒出这字。手却不知不觉握紧范良的手,有点凉。
晚上我和范良自然一间房,谁都没异议,两张床相隔不到一米,熄灯各自卷紧被子,我们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互道晚安,不知道明天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完成任务离开这个鬼地方。
模模糊糊中听到逸羽在耳边轻叹:“一定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接下来的日子出乎意外简单,我每天穿得花枝招展,和范良去各个指定地点海量拍照留影,只是风景点极少,多是些生僻地方,晚上回来看小柯和同事去暗房,阿达挑出照片放大后指着我背后面容模糊的影像分派接下来的任务。
“为什么,你们愿意让我们同行?不只是体验采访这么简单吧?”某天我坐在一个大轮胎上看阿达修吉普。
“这一行做久了,总会有种味道,就像贩子当久了,自然有贩子的味道,我们一照面,就能看出三五分。”阿达拿着扳手,用袖子擦擦汗:“你们脸生,没有味道。”
我扯着领子嗅嗅自己,不知道我有没有记者的味道。
“任务是有危险,贩子说富贵险中求,对于我们来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阿达看看我,脸上有些歉意:“你是不是觉得……”
“我请缨的。”笑笑:“你刚才说这一行,这一行是什么意思?缉毒组吗?还是特警?”
阿达继续修车,不搭理我。我伸伸懒腰,识趣的转移话题:“哪儿有市场之类的吗?我想买点东西。”
“明天小柯和另一个同事会送你们去一个集市,也是任务安排,不过你们可以随便买点东西,小面额的RMB、美元在边界都流通。”阿达从车底下退出来:“方记者,我们的身份,我会请示上级,如果可以告诉你,在你们离开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谢谢。”突然觉得阿达很可爱,他对他所从事的忠诚和谨慎,是我欣赏的。
次日大早,小柯在楼下把啸声当电话用,我探出个头,随即惊愣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范良走出来看到我的呆样赶紧把相机对着我咔嚓几张,我一拳过去,被他格开。
小柯一身短打,精干得很,笑眯眯的看着我和范良走下楼围着那辆军色悍马左看右瞧,两眼贼光。
“到了阵营你们可以随便逛逛,在这几个地方拍些照片。”小柯坐在副驾驶座指点他们放大的手绘地图:“不过,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风俗和习惯,在边境更凸显。你们别随便招惹人家,也省得太显眼暴露了。”
“阵营?不是去集市吗?”我和范良坐在悍马后座,还是很兴奋。
“是集市,这里的集市,叫阵营。古拉阵营。”
阵营不大,却很热闹,男女老幼各色人种操着压根听不懂的话语叫卖,听不懂没关系,用手指头一样比划出价钱,许多摊子还接受最原始的以物易物,我和范良边走边看,小柯和司机同志在几步之外充当保镖,范良戴着墨镜,表示“我是坏蛋,别惹我”,我脖子上系条湖水蓝丝巾,扮演狐狸精,都极好辨认,路上我还想着,如果哪个毒品贩子真瞄上我们,靠着这个就能一路追踪了……西片上都是这么演的。
在一个小摊子前弯腰看,手工镂刻的鱼形饰品,宛如守云的仿古发簪,竹子拼的茶盘,各色各样都很漂亮,最惹眼的是绛红色的器皿,前排的硬纸壳上用中文写着“汉代云漆”。我举起一只耳罐,在阳光下看,果然有纹路如浮云。
“仿得这么好,技术精良啊。”范良拿下墨镜,就着我的手瞄瞄耳罐。
附近一片声响,我们一同看过去,几个人围着地上一名女子嚷嚷。范良接过我手里的耳罐放回摊子上。
“他们在说什么?” 我和范良站在人群里,那女子半趴在地,脸上红肿,估计被扇了几个耳光。半侧过头,我问走上来的小柯。
“她小孩偷了东西,她没钱赔,那孩子跑了。”小柯听了一会,皱皱眉:“走吧,有人盯上咱们了。”
范良扯着我的手臂把我带出人群。我忍不住转回头,旁边的男子开始踢她,女子哀哀的哭声在闹市里传开。
我知道我不该逞英雄,或者轮不到我逞英雄,可我想起小时候,我背着书包走在放学的路上,一个大婶被偷了钱袋,跪在地上哭。其实我看到了那个贼,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手伸进她的挎包,只是我和路上所有人一样,都选择了沉默。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却不时在我梦中警醒,我想如果我是那大婶,我会如何,想到后来,我觉得我成了那个贼的共犯。
所以如果,如果今天我又这么离开,面前的场景会不会又衍化为梦魇,跟着我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我无法想下去,在清晰的恢复理智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拦在了那女子前边。
周围几个男人恼怒的叫嚣,可我半句也听不懂。人群越聚越多,范良从人群里挤过来护着我,带头踢人的男子对着我们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范良对他们说英文,我则在人群里寻找小柯。
小柯警戒的四望,然后和同来的司机同事打个眼色,才走过来,和带头的男人叽叽咕咕说了几句,从包里拿出一张美金。
“小柯,对不起。”回程依然坐在悍马里,可我兴奋不起来了,只好和副驾驶座上黑着脸的柯同志道歉,唉……希望我的一时冲动别坏了他们的大事。
“算了,今天也事出突然。盯着我们的那几个人看你管闲事,就没再盯着我们了。也算歪打正着吧。”小柯灌了几口水,接话:“不过方记者,你这么沉不住气,怎么做大记者呀。”
“国内的记者中,我喜欢白岩松,”我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树木田庄,悠悠的接腔:“在他的采访笔记里看过一句话,”我将注意力从景色中收回,看向小柯:“我们要做一个骨头特别硬的人,我们要做一个心肠特别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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