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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一大早,阮湘南就跟余熙踏上了去浅川的大巴。
浅川离这个城市不远,统共2个多小时车程,那个是临水的小城镇,整个格局都被那条说不出是江还是河的水流贯穿而过。
那是阮湘南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一直到她十六岁生日那年,才被接回母亲身边。
余熙拎着包,跟她慢慢走在那泛着黄水的河边。那条河叫湘水,她们当年就住在湘水南边,阮湘南才有现在这个名字。
她深深地呼吸着那泛起的水汽,有些泥土味道,混合着青草汁液味,好熟悉。一到夜晚,这里才是苏醒之时,水边妖孽丛生,祸害天成。
余熙带她回了家,在小路上的一层平房,四面被熏得变了色的白墙。病床边,还贴着各种都有点泛黄的剪报,有治病的偏方,也有各个城市里医生的简讯。
阮湘南低□,握着余熙母亲的手,柔声道:“阿姨,我是湘南,我来看你了。”
那个女人已经变得很苍老,她印象中,她也曾美丽过,就像现在的余熙一般,有一双美好的丹凤眼,拿眼角一瞥人的风情,无法言说。
可是她现在老了,漂亮的丹凤眼也不见了。
阮湘南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老了,疲惫又苍老,大概这个世上唯一不会受到岁月影响的就是她的亲生母亲了罢?
余熙的母亲也拉着她的手,只会一叠声地说好。
余熙走上前,握住阮湘南的肩胛:“妈,我带湘南出去逛逛。”
走出屋子,阮湘南才问:“你哥哥呢?”
余熙耸耸肩:“谁知道,大概在哪个夜场里混着吧。”
阮湘南叹了口气:“算了,不指望别人,还是指望自己吧。”
都说浅川的湘水长,曾经还散发着玫瑰花的气息,湘水边上长大的姑娘都是水灵灵的容貌。在这么经济落后的地方,还有这么多人会在夜间出来活动。
她感觉到包里的手机在震,便拿出来看,只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卓琰。
接或者不接,是个问题。
其实按照她现在的心情,真的没有多余的念想去接他的电话,可是不接,大概又有点说不过去。
余熙凑过头来,细细的发丝刮在阮湘南脸上,有点痒:“接吧。”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只隔片刻,卓琰的电话又再次拨过来。阮湘南大概也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情,估计又以为她耍了他就想跑开。
余熙拿过她的手机:“你下不了决心的话,我来帮你接。”
手机到了她的手里,本来就不足的电量已经接近耗尽,很快就变成黑屏。
阮湘南笑道:“你看吧,真不是我不接,就算我接起来,估计一句话没说完也就没电了。”
余熙忙推了她往回走:“我可不管你这么多,赶紧回去充电,给人回电话——这个卓琰就是上次跟你约会的男人吧?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也要有点分寸。”
阮湘南倒是第一次被人说“你要有分寸”,可是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她的母亲,反而是她幼时的亲密好友。
她也明白她的意思,错过卓琰,就不会再有更好的。可是她选择他,也不是因为他的“优秀”,这点虽然匪夷所思,也的确如此。
阮湘南回到余熙家里,在包里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充电的数据线,无奈地摊手:“居然忘记带了。”
“你该不会是故意忘记带的吧?”
“是真的忘记了。”
余熙一把把她拉起来,又往门外推:“那就快点去买一个新的。”
阮湘南制止了她这个行为:“反正只在这里过一夜,明天再联系也是一样的。”
晚上服侍余熙的母亲入睡了,她们待在隔壁余熙的房间里,说是“房间”,却也是用帘子隔开的一个小空间。
阮湘南听见隔壁传来的阵阵咳嗽声,心里也跟着难过,余熙母亲的病再也好不了,肺癌晚期,再继续化疗也是种折磨。余熙挨着她,轻声道:“治还是要治的,不过是保守治疗,可能也不用多久了。”
“那你更应该在她身边多陪陪她。”阮湘南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卡来,“我这里还有点存款,不多,你先应急一下,密码是你的生日。”
余熙犹豫了下,还是接在手里,揉了揉头发:“谢谢。”
“不用说谢,要还的。”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我知道啦。”
躺到半夜,阮湘南还是睡不着,忍不住翻了个身,很快的,边上的人也开始翻身。她回到这里,想入睡是很难了。余熙轻声问:“你也还没睡着?”
阮湘南嗯了一声。
她忽然道:“我也睡不着啊,要么再出去逛逛?”
阮湘南直接坐起身,悉悉索索地黑暗中穿上衣服,又拿起羊毛大衣披上。干净利落。
她们在湘水边游**。岸边的几家会所灯火通明,西装革履看上去还有模有样的少爷站在门口。阮湘南从很小的时候便有点不明白,为何这个地方如此贫瘠,却又有如此多寻欢作乐的地方。
潮湿的水汽蜂拥而来,好似女妖,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用一双媚人的眼睛勾引世人。
余熙缩了缩肩膀:“天开始冷了,每次总是冷得很快,温度一下子会就掉到零下。”
阮湘南看着远处的湘水,水面波光粼粼,上弦月悬挂在半空,又被映照在水底,亦真亦幻:“我以前想过永远不要再回到这个地方来。”
余熙趴在水边的栏杆上,吐出一口白气:“湘南,我原来很怕你会变,变成我根本不认识的那个人……原来你还没有变。”
“谁说我没变的,”她摇摇头,“以前我多清高啊,可是清高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低头?”
她的亲妹妹严央身上,就有一股一尘不染的纯净味道,哪里如她这般烟火气。
她们在水边逛得冷了,又去不远处的陈家大院吃宵夜。那里,好几个店子都挤满了人,桌子铺着透明的塑料布,阮湘南点了三斤辣炒小龙虾,跟她面对面一只只地剥着。
余熙灌自己啤酒,喝着喝着开始有点醉,连说话都有点不清不楚:“湘南,我真的很累啊,我其实……也不想去卖我自己……”
阮湘南安安静静地回答她:“我知道。”
“我真的不想啊,我不想的……你要相信我……”
“我知道、我知道。”
阮湘南忽然觉得自己幸运,相对于余熙而言,她竟然还能干干净净地从这里走出去。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各种碎布缝起来的玩偶,复杂得连自己都看不清,她既在最底层的泥沼里生存过,又在最顶端的豪门里挣扎过,最后归于目前这样平淡的、不上不下的生活。
回去的时候,余熙没有一起走,她说要再家里多陪陪?...
母亲。
阮湘南跟她说了几遍“有事千万要记得打电话”,最后被她脆生生地打断了:“知道啦,你好啰嗦。”
她坐了大巴回去,到家里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最近入冬,天也黑得越来越早。
她卷着一身湘水的水汽味道走上走道,一边拿出钥匙来开门,却忽然感觉到门前有人。她有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待看清那个等在门口的人时,才试探地唤了声:“卓琰……?”
的确是卓琰。
他有点摇晃地站起身来,一身名贵的savi1e?row定制也变得皱巴巴的,嗓音沙哑:“你去哪里了?”
阮湘南打开门,顺手开了玄关处的灯:“我去浅川了,就是我被严家接回去之前生活的那个地方。”
她转过身,接着充足的灯光看到卓琰那疲惫而憔悴的样子,禁不住震惊:“你……等了很久?”
“电话通了,又被切断,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想?”
“那个时候刚好手机没电了,我又发觉忘记掉带充电数据线。”
卓琰上前一步,忽然从背后搂住她的腰,慢慢收紧手臂:“湘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找过很多地方,又找不到人,差点就要去报警。你告诉,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他认输了,她终于还是赢了。
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
“卓琰,你那天也看到了,也能够想象得到我以前过的日子。”阮湘南叹了口气,“不要急着同情我,其实我能爬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同情你?”卓琰微微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同情你?同情你什么?同情你从来就把我耍着玩,一套一套的,我就算知道还要往下跳,有这个闲工夫同情你还不如同情一下我自己。”
阮湘南却因为他的话忍不住笑了:“胡说八道,我哪里耍你玩过了?”
“无所谓,我也不打算让你认同。”卓琰低下头,轻轻蹭着她的脸颊,那热度让她忍不住往边上避了避。
虽然知道卓琰的体温向来是比一般人偏高一点,可是现在这样未免也高得太过了。阮湘南忍不住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皱起眉来:“卓琰,你是不是发烧了?”她忙把他拉进屋子里来,拿出药箱里的体温计用酒精棉消毒后,确认刻度准确,就递给他:“含在嘴里。”
卓琰把体温计接了过去。
阮湘南回身去厨房里煮了姜汤,又回到他身边,把体温计举起来看了看,果然有三十九度多:“烧得很厉害。”她从药箱里取出退烧药来,剥出一粒:“先吃颗退烧药试试,要是热度不下去就要去医院打点滴了。”
阮湘南让他吃了药,又喝了点姜汤。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在沙发里闭上眼。
她的房子面积小,连带着沙发也不能够宽敞,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在睡公司里的沙发也是睡,睡她家里的沙发也是睡,总之他懒得再挪地方。
阮湘南回过身来,见他闭着眼呼吸滚烫,脸上也开始涌起不正常的潮红,更加担心起来:“卓琰,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没回答。
阮湘南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握着他的手臂:“起来啦,别睡沙发——”
还没有任何回应。
“要睡也得睡床吧。”阮湘南总算把人拖起来,又帮他脱下西装外套,然后对着底下的衬衫有点犹豫,但是也没有犹豫太多时间,决定直接忽略算了。他没带睡衣,她现在出去买再回来洗干净也来不及,只好让他就这么睡。
卓琰感觉到她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突然有点终于得逞了的感觉,虽然她那张床的床垫实在连酒店的都不如——啧,有时候也不能计较这么多。阮湘南帮他盖好被子,又抱了一床过来,又盖了上去。卓琰有点受不了地想甩开,就听她在耳边柔声道:“就是要捂一捂,你别推开啊。”
卓琰迷迷糊糊地睡到天亮,全身酸痛。只听闹钟响了一声,便立刻被关掉了。阮湘南在底下打了一晚地铺,很快就起来刷牙洗脸。
过了没多久,听见大门啪得一声关上了。
卓琰瞬间清醒,恨得咬牙切齿,他都病成现在这样了,她居然还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医院上班。
但是又没办法,阮湘南肯收留他一晚,似乎已经算是她最大的善心。他又没什么立场让她请假回来陪自己。如果出言请求又被拒绝,那才是挂不住脸。但凡他脑子还正常,就绝对不可能为这个低头。
卓琰走下床,从挂起的西装外套里取出手机,直接拨了电话给安雅。
电话响了好多声,安雅才声音飘忽地接起电话来:“喂?”
卓琰那冷飕飕的语气如冰渣子一样直接把对方冻醒:“安秘书,这个时间点你还没起床,你很可能会迟到。”
安雅立刻道:“我已经起来了,卓总您有话请吩咐。”
“等下让司机过来一趟,把我办公室里换洗的衣服拿过来,我在阮小姐家里,他知道地址。”
安雅呃了一声,听声音已经完全清醒:“阮小姐……家里?”
天哪,小老板居然夜宿在阮小姐家里,这个世道!
“是的,你没有听错。”卓琰简短地回答,“等下如果我父亲问起,就告诉他我身体不适要请假两天。”
“身体不适……”安雅的脑海里顿时开始循环着夜宿阮湘南家和身体不适几个大字,她联想到了一种不太好的可能。
他打完电话,又躺下来休息。
隔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钥匙开锁的声音。阮湘南走了进来,坐在床边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还是有点起烧,不过比昨晚好多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卓琰冷哼:“你不是去上班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我去请假了,不过还是没请得成,最后给我调了个班。”她把被角掖了掖,又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卓琰看了看她,闭上眼有点不耐烦地说:“头痛。”
阮湘南把手捂热了,按在他太阳穴的位置,轻揉着:“现在呢?”
“全身都酸痛。”
阮湘南收回手,推了他一下:“你就不饿吗?起来吃早点了。”
卓琰走进洗手间,只见洗手台上已经摆出了新的牙杯和牙刷,连毛巾都准备好了。他拧开水龙头,第一步是夜宿在她的家里,等到时机成熟,就可以把她带回自己的住处,酒店套房之流也都可以退出他的生活。
他洗漱完,只见阮湘南已经脱掉之前出门时穿着的大衣,在往餐桌上摆早点。她是去医院请假之后顺便去食堂里买回来的,花卷白粥馄饨,很简单的中式早餐。
阮湘南把筷子调羹递给他:“馄饨还是不错的,我特意让食堂阿姨不要放味精了。”
卓琰难得没挑剔,有什么吃什么。
阮湘南站起身来收拾,刚把碗筷放进水槽里,一转?...
身,就撞在卓琰身上,她下意识抬头道:“你干什么——”后面的句子全部都被吞没在他的嘴唇里。冬日暖阳透过玻璃窗倾泻进来,整个屋子都是明亮的,这次的吻不是在漆黑的夜晚,也不是在任何密闭的空间,而是沐浴在明媚阳光之下。
阮湘南咬着唇:“你……”
卓琰看着她的眼睛:“既然你这么主动来吻我,我就勉为其难回吻你一次吧。”
阮湘南推了推他:“别闹。”
这两个字说得欲说还休欲语似嗔。卓琰将她困在双臂之中,低头在她的颈上落下亲吻,阮湘南忍不住缩了一□体,她敏感的地方果然还是这里。卓琰低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我。”
阮湘南张了张嘴,想说话,又被他堵住嘴唇。
她有点生气地捶了他的背部一下。
卓琰又道:“你看着我,你敢说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不相信,凡事没有这么凑巧。”他是决定摊牌了,这种你猜我猜的游戏玩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阮湘南终于正视他,心平气和地开口:“要我说实话吗?”
他的确是拿了一副赢面极大的好牌,就凭她手上那几张零碎,唬人打迂回战还行,面对面碰上,她真是一点赢的机会都没有。
“你真的会说实话吗?”
“实话就是我的确喜欢你。但是那又怎么样?喜欢并不代表非要得到。”阮湘南格外平静地开口,“卓琰,你看看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真的以为你每次都是正确的?”卓琰皱着眉,“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一直都在一起,这么多年。”
阮湘南推开他,平静地回答:“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卓琰抬手按住水池边沿,一时间,他只觉得胸闷气短,语气也不再这么笃定:“你需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别白费力气了。”
“你记不记得升高三那年暑假,你对我说,以后都不用送考卷了,然后你就从最烂的那个班考进了实验班;高考前拍照,你对我说,要小心第一的位置不保,然后你就取代我到了第一;到了大学有一次你说这学期的成绩只能拿二等奖学金,然后也成了真。你做每一件事都有目的,现在你跟我说别白费力气,那你对我做的那些算什么?”
阮湘南在嘴角勾起一丝恶劣的笑:“但凡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卓琰撑着水池,一边深呼吸平复心情,一边不断地告诫自己,她是个女人,绝对不能对女人使用暴力。好在他的手机很快响了,是司机打过来的。卓琰接起来,走出厨房:“……是,就在楼下等我,我自己下来。”
他挂掉电话,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站在窗子边上,样子有点孤单。
卓琰忽然有一个念头,想要走过去抱住她,就这样到天荒地老,可是很快又用理智克制住了。他打开门,什么话都没说,径自走了出去,然后响起了一声门关上的声响。
阮湘南被这动静惊醒,总算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正常人遇到这样的情形,也是无法达成她这种结果吧?她究竟是在勉强还能规划进正常人的范畴呢,还是根本算不上是个正常人了?
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即是,卓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掉她。不管这“忘不掉”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她想起她早已跟叶徵讨论过的话题:卓琰就算喜欢她,他们能够走到一起,也未必会一直走到最后。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想要什么,就算一时出现错误,总会想办法纠正过来。
那还不如,干脆就不要开始了。
把自己摆在天平上任人选择,这种残酷的情况,还是不要让它有机会出现的好。
阮湘南想起自己的母亲和继父严旻之,他们的关系就是那么奇怪,严旻之这样人精似的男人,在名利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却选择了她的母亲,并且在当年她跟人私奔的丑闻之后。有些隐秘之事,当事人总觉得遮遮掩掩得很成功,大家都会不知,其实想要知道,也并非多难。
她的继父,见到她的第一眼,根本连一点惊讶之情都没有。
他早就知道。
幸好她的母亲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么懵懵懂懂的一辈子,也算幸福。
既然她看得清楚了,那就不能装作不知道,骗不了别人最后只能骗自己,那又有什么意思?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阮湘南走过去打开门,只见卓琰站在门口,手上还拿着一只行李袋。
他脸色晦暗,就像恶疾缠身,板着脸道:“你摆的宴席还没有散吧?”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一直都在一起,这么多年。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阮湘南微微一笑:“暂时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