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缩地
三十一、缩地
唐代鄂州十将(部队里的下级军官)陈士明,年轻的时候英俊洒脱,身轻体健,在军队的同伴里堪称翘楚。部队里要是有什么需要出头露面,接待上级长官的差事,一般都找他去。——这么精神的小伙子,也给上级长脸不是。
陈士明这人,最大的爱好就是斗鸡,一听到鸡叫和鸡爪子刨地的声音,便热血上涌,心脏狂跳,心里如同长草一般,怎么也坐不住了。
他对于斗鸡的爱好,已经到了无比痴迷的程度。不仅四处搜罗品种优良的鸡拿到家里来养,而且,同这些鸡朝夕相处,天长日久,眼睛练得非常的“毒”。当小鸡刚钻出蛋壳,还是毛绒绒的鸡雏的时候,他就知道,长大以后哪只勇敢,哪只怯懦,哪一只有成为横扫群雄的优质斗鸡的潜质,哪一只只能宰了端上餐桌。这还不算,把他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只要听一听鸡的叫声,陈士明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它们的毛色。
他挑选出来的斗鸡,目若寒星,喙如闪电,爪似尖刀,飞扑如舞,跳纵如风,端的是威风凛凛,昂扬峻拔,所向披靡。
在鄂州的斗鸡界,一提陈士明的名号,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斗鸡的队伍里,什么人都有。整天同那些浮浪子弟在一起厮混,陈士明也沾染了些浪**子的习性。纵酒、赌博、狎戏、嘲谑,无所不能。
他们那个圈子里,大伙儿都是这个德性,谁也不会瞧谁不顺眼,你要是性情拘谨,老实巴交,反而会招人嘲弄。在这个圈子里,陈士明是如鱼得水,然则,对那些温厚朴实的乡民来说,这样的人,就很令人讨厌。谁见了他们,都绕得远远的,生怕这些人找自己的麻烦。
说起来,就是这样的脾性,为陈士明惹来了麻烦。
离陈士明家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位名叫朱悦的老者。打陈士明学会爬人家墙头开始,就经常窥见老者盘坐在屋子里,眼观鼻,鼻观心地呼吸吐纳。长大以后才知道,自己这个邻居,是一个修道之人,你看他长得鹤发童颜,举动之间,没有一点龙钟之态,那都是长期修炼的结果。
老者与世无争,生活也非常简约。据说,连他栖身的房屋,和房前养着锦鲤的池塘,都是自己挖的。
在居住空间上,他也尽其所能地为自己营造了一个清幽的环境。房屋周围,环绕着果树和各种珍贵的药材。由于日子久远,他亲手种植的松树和桂树,已经粗达十围。枝叶浓密,遮天蔽日。每天早晨,打开门窗,阳光入隙,鸟鸣啁啾,药香和果香扑鼻。这里远离尘世的纷扰和喧嚣,令人忘俗。
老者长期蛰居于乡间,从来也没有去过都市。有一日,忽然兴起,听说陈士明要到城里去,就想和他搭个伴儿,也进城逛逛。陈士明听了,一口应承下来:一个人走多闷啊,有个老头在身边,也好耍乐耍乐。
第二天一早,天色微明,两个人草草地收拾了一下,便早早地启程了。
一路上,两个人有来言有去语,聊得倒也很是投机。可是,说着说着,陈士明便开始忘乎所以,原形毕露了。无论说什么事,老者都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漫漫长途,不找点乐子,可如何熬得过去。
他陈士明除了斗鸡厉害以外,捉弄人的点子也有的是。过了一会儿,借口紧绑腿,故意落在后面,朝前面瞅瞅,趁老者不注意,捡起一颗石子,朝老者的后背丢去。石子嗖的一声射出,砸在老者背上,陈士明低下头去,假装在自己腿上忙活了一会儿,偷眼一看,老者只是停下来,朝身后看了看,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胆子不由得大了起来。
接下来,他更是花招频出,不断地戏耍朱姓老者,就连言语上,也不是十分恭敬了。
世上总是有这样的人,将别人的忍让当作怯懦,你若是一味隐忍,从不反击,别人打你左脸,你再把右脸递过去,他非但不会感谢你的高风亮节,反而乐不得的变本加厉。所以,有的时候,总是以“恕道”待人,反而会给自己惹来更大的麻烦。故事里的老者,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他回过头来,对士明说:
“你这小子,真是无赖,我百般相容,仍复如此!当我是无知无觉的老朽不成?现在,换我来戏弄你,看你是否受得了!”
陈士明一听,先是一愣,继而又想,反正也就一个糟老头子,能有什么花样。今天就陪他玩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跟这老者斗斗,也能缓解旅途的枯燥,于是,他嬉皮笑脸地点了点头。
老者从腰上把一只淡紫色的装满酒的葫芦解了下来,自己先喝了一口,又递给士明。士明也不客气,接过酒葫芦,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然后,抹了抹嘴,把葫芦递还老者。
赞道:“好酒啊好酒!你这老儿倒有些本事!酿得这么好的酒,却如此小气,怎不早拿出来给我尝尝!”
老者也不答话,又把酒壶别回腰间。道:
“这样吧,你回去把鸡取来,咱们斗上一斗!看谁厉害!”
“斗鸡?就凭你?”陈士明伸出手指头虚虚地点着老者的脸,忽然抱着肚子大笑起来。“这十里八乡,没有我的对手。不是我吹,就是整个鄂州城,像我那么好的斗鸡,也不多见。跟我斗……哈哈哈哈……”
看着陈士明那张狂的样子,老者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见他笑得不是那么厉害了,才徐徐道:
“若是我输,任你怎样戏耍,绝无怨言!”
“我输的话,也是一样!”陈士明斩钉截铁地说,“你且等上一等,我这就回去把我那只翠羽黄衫的鸡中之王拿来,让你见识见识!”
“好!那小老儿就在此等候了,你可不要一去不回呀!”
“一去不回?我陈士明岂是一去不回之人?!”一听老者的话,陈士明甚是愤激,他还要在老者面前大显身手呢,岂会一去不回。
陈士明的家,离他们两个分手的地方只有二、三百步远。就是走上一个来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何况陈士明急于向老者展示他的斗鸡,脚下就比平常快了许多。
可是,陈士明永远都不会想到的是,他这一走,从辰时出发,一直到酉时,从太阳升起,一直到日薄西山,也没见着他家的大门!
要在平时,照这个速度,他早走出五十里地去了。
他走了很久,脚底酸疼,浑身疲惫,连嗓子都冒烟了,朝远处看去,家里的烟囱已经遥遥在望了,可是,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永远可望而不可即。
这……这是怎么回事呢?陈士明头上的冷汗,不由得涔涔而下。
他回头看了看,想看看自己究竟走出了多远。这一看,心中的疑团反而更大了。那朱姓老者,正在离他一百多步的地方,捋着胡须,朝他微笑。
啊,走了这么久,才走出去一百来步。怎么会这样?
陈士明的心,狂跳了好几下。
那老头仍在看着他,如天上的浮云般散淡,也不说话。
陈士明心头忽然灵光一闪,他不再试图往前走了,折返身子,朝老者的那个方向走去。说来也怪,不大一会儿,就走到了老者身边。他扑通一声,跪在老者身边,祈求朱翁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他的罪过。
朱姓老者笑了笑:“怎么样啊!你这小子,还想羞辱我吗?”
“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适才我在途中已经疲惫不堪,哪还敢在您老面前兴风作浪啊!”说着说着,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
“念你年少无知,且饶你这一次!你说,是你的斗鸡厉害,还是我的缩地术厉害呀?”老者道。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缩地术啊!”陈士明喃喃道。他今天算士见识了这老者的神异。
太阳已经落了山,远处灯火次第亮起,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城里是去不成了,两人开始往回走。早晨看起来还缩腰弓背的老者,现在,在陈士明眼里,简直是鹤发童颜,飘飘若仙。
从此以后,陈士明见了朱公是恭恭敬敬,如同孙子见到爷爷一般,再也不敢有丝毫的造次之举了。直到元和年间,他到巴丘屯戍之前,朱士明对这老人,一直执子侄之礼。
铺陈了半天,意料之中的斗鸡比赛竟然没有开始,故事在缩地术所形成的神奇光环中渐渐落了幕。
那使陈士明为之折腰的仙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朱老者在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折返之前,给他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那酒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玄机?
事实上,那也许就是一种迷幻药,喝了以后,能令大脑产生幻觉,你以为自己一直马不停蹄地走,甚至有饥渴疲累之感,实际上,只不过是原地打转而已。
说起来,倒有点象鬼打墙了,只不过,这一次,发生在白天。
或者,那老者真的会缩地术,他不但使两点之间的距离变短,而且,能使其无限延展。
在陈士明回家取斗鸡的路上,他们分手的地点,同陈士明家之间的距离,被朱翁用某种方法,人为地放大。
只要陈士明执迷不悟,这短短的一段路途,便永远也走不完。
又或者,这个修道之人,通过某种方法,使朱士明通过的这段距离,形成了一个类似于跑步机的东西。
也就是说,他脚下的土地,正在以常人所无法觉察到的速度移动。在两点之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而地动的方向,同陈士明前进的方向正好相反,所以,不管他怎样走,都到不了家。
一直一直走,却永远到不了家,纵使,它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纵使,你已经闻到了家的气息,能够听到亲人的欢声笑语。
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出《广德神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