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卑躬屈膝

“沈冽?”我咀嚼着这个名字,“沈从文的沈,清冽的洌?”

“是的。”他简洁地答道。

我微微点头,很容易就联想到了之前那幅画:“怪不得你的签名logo是s&l,原来是你名字首字母的缩写。”

闲话扯远了,弄清了他的名字,我理了理思路问道:“好了,沈冽,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视线却先四下观望了片刻。

我懂他动作里的潜台词,慢慢地朝着树荫下面人迹罕至的青藤走廊里踱过去,“这里很少有人经过,不会有人听到你的话的,你现在可以说了。”

他嘴唇微动,但到了嘴边的话却像被一道隐形的堤坝拦着,四个字来形容他的表情:难以启齿。

我猜到他心中为难,他不肯说,我也不好主动去问。

绿色树荫下环境幽静,空气清新。我装作观赏着绿色植物,静静等待着他开口。

“其实……”酝酿了半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说道:“今天找你,是想跟你借钱。”

什么?

我听到他的话时,我几乎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凡是涉及到钱的话题都比较敏感,哪怕是要好的亲朋之间都不会轻易提及,现在以我们之间不算太熟的关系,他竟然跑来向我借钱?

虽然我心中很吃惊,但却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而是顺着他的话不动声色地接了一句:“你想借多少?”

“三万。”这次他的回答没有犹豫。

这次我心中惊诧更甚了。

对一个学生而言,究竟有什么事情需要三万块之多?他又凭什么觉得我拿得出这笔钱?就算我能拿得出,我又为什么要借给他?那一瞬间,许多个问题在我心头飘过,觉得既荒谬又不可思议。

“三万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在心中谨慎地盘算着措辞,“我之前的建议你为什么不好好考虑呢?以你的才华,如果在美术圈子里好好发展,以后三万块钱对你来说不过是毛毛细雨。”

我仔细地权衡着这件事。他虽然是我的学生,但只旁听过我的几节课,甚至连正式的弟子都不能算,关系并不是多么亲近。如果他有困难,也应该先和他的辅导员或者是同学联系。

面对他的求助,我不帮忙说不过去,可他一张口就是三万,这是一个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的数字。我只是一个教闲课的老师,对同学的帮助也是有限度的。

“我等不到以后,我现在急需三万。”沈洌波澜不惊,平静地质问了我一句:“你极力鼓动我画画的理由是什么?”

我没想到我一片好心帮他,最后反而还要遭受他的质疑。

“理由?”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无理,对老师而言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老师对学生最大的期望,不就是看到他取得成功吗?”

“空头支票。”他冷冷地驳斥我,“你说的成功对我而言只是画饼充饥。”

我一面走,一面思考着如何纠正他的错误观念。他默不作声地跟在我的后面,我感觉到有两道灼灼的视线盯着我的后脑勺,让我没法好好想事情。

青藤长廊走完,我缓缓开口道:“沈冽,如果你急着用钱的话,我可以先垫两千给你应应急,三万块这么大的数目……”我一面说着,一面视线转向他,却发现他的视线停滞在了某个方向上。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我心里蓦然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在艺术系展览的橱窗上,一幅色彩绚烂的水粉画赫然在列,那绚烂的晚霞成为了展览窗中最亮眼的风景。不过那道风景上签署的,却是我的名字。

苏荇,白底黑色的两个大字,*裸的打脸。

“这是个误会!”我抢在他发话之前解释道:“这一定是教务处的人弄错了,我本来是想把你的画报上去参赛的!”我看着他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脸上一点点烧了起来。

虽然我说的是真的,可这解释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像狡辩!

“我懂了,原来……你只是缺一个枪手。”他脸上的笑容只浮现了一瞬,又很快隐下去了,快得几乎让我以为这不过是错觉。而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看上去更加没有血色了。

“等等,你先听我说说事情的经过。”我急道:“一开始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名字吗?所以系主任以为这幅画是我……”

“不需要。”他平静地打断了我的解释,“不需要解释。我给你当枪手,你给我钱。”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这幅画现在是你的了,你给我三万块钱如何?”他的语气冷静而淡漠,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这种冷漠,透出对一切无所谓的态度,仿佛他在乎的只有那最实际的东西——钱。

他刻意将自己刻画成这样一个市侩现实的人,然而我知道他并不是,所以他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更让人心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把自己看成什么了?又把老师看成什么?”

“一幅不够吗?”他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理会我:“那要几幅才行?”

“你!”我被他气得不轻,“说句实话,我很欣赏你的才华,所以想栽培你,拉你一把。可是你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小小年纪你就知道给人做枪手拿画换钱了?你就这点儿出息?”

他不理,只又一遍机械重复道:“要几幅才够?”

和他讲道理完全讲不通,我也恼了!

“你眼里只有钱是不是?你只盯着钱是不是?”我一怒之下从包里翻出支票,签了三万块钱甩他身上:“三万在这里,你拿去!你这幅画版权我买了!沈冽,今儿算我看走了眼,你这辈子也就是个三流枪手!”

他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如同石刻雕塑,慢慢地弯腰从地上捡起支票。

“我就帮你到这里了,”我看到他这样子就来气,一句补刀的话脱口而出:“如果不是看在你的画尚且不错的份上,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他沉默地转身,下颌的线条冷硬。

我以为任何一个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不堪羞辱,起码会愤起辩解几句,但是他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的身影带着深重的疲惫,将那一张支票握在手里,似是对命运彻底服从,不再对未来抱有任何幻想。

我从心底浮上一股悲凉,再也不对这个“天才”抱有任何期待了。

回去之后,我把下午发生的事说给王沁听。

我本以为她听了之后也会一阵唏嘘,为沈冽的自毁前程感到遗憾。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她非但没有唏嘘,反而还掐腰结结实实地把我大骂了一通。

“我说,你脑壳坏掉了?”王沁极其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三万块钱,你说给就给了,你富婆啊你!你好姐妹我也是个穷人,有这三万块钱,你怎么不拿来接济我啊!”

王沁气得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水,一抹嘴唇,又接着开骂:“苏荇啊苏荇,你都二十九岁的人了,怎么还天真得跟个少女似的?你就不能对陌生人长点心?我告诉你,今天你这三万块全算是肉包子打狗了!你就是那被人卖了还傻呵呵地给人数钱的!”

我扯扯王沁的手臂,“不能够嘛,我上次亲眼在医院看到他,多半是他亲人生了大病,急着用钱呢。”

谁知我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王沁立马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圣母呢?纯洁得跟一朵白莲花似的?你是不是平时韩剧看多了啊,这种狗血剧桥段是你随随便便就能碰上的吗?”王沁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停下来缓口气的功夫,立刻又酝酿了一场暴风雨洗礼:“好,咱们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是亲人生病了,正急需钱用呢,可这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吗?!你是他什么人啊,你就为他出这个钱?”

“我不是他老师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都这么求到我头上来了,难道我能硬着心肠说,不好意思,老师没钱吗?我反正是说不出口。”

“我说得出口,我脸皮厚,行了吧?”王沁翻了翻白眼,“你啊,就是有钱人家少奶奶当习惯了,随手一签就是三万支票。你签个两千的不行吗?”

“就当是我看中了他那幅画,出个三万块钱买下来收藏了,成吗?!”被王沁说得我真恼了,“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呢?看他那个样子,根本不像是会说谎的人啊。”

“好嘛,你这逻辑太强大了!我对你说谎了,难道我会在我脸上些我是谎话精三个字吗?”王沁话嗤之以鼻。

“三万都花出去了你要我怎样?难道去找他把这笔钱要回来吗?”我急了,“难道你觉得他那幅画不值三万块钱吗?”

“亏你还是学画画的,这点道理你都拎不清!”王沁一拍桌子,“他只有成名成家了,你收藏他的画才值钱,他现在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你收藏他的画有个屁用啊,不过一张废纸!”

我眉头一皱,正要辩驳,王沁却摆了摆手道:““算了,你的钱怎么花你自己说了算。我替你操的哪门子心!”

王沁和我的金钱观念有很大的不同。她认为我的举动是浪费钱,是被坑了,但是我不这么认为。

我既不期待这幅画升值,也不指望学生多么的感激我。我只是在那个时间节点,选择了相信那个人,我相信他是真的迫切地需要这笔钱,而不是如王沁所说的,这是可耻的诈骗。

不过这种行为并非受理智驱使,而是某种玄之又玄的第六感,我没法向王沁解释。

三万块钱对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它将近我五个月的工资,这笔钱出手之后,接下来我要过一段拮据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