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这一笑,面部过于冷硬的线条舒展开来,上挑的眼角微微往下弯,顿时将煞气化为无形,嘴角甚至露出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观之一派和蔼可亲。若说他平常的样子是秋色肃杀,如今就是春意融融了。学谦不知道一个人笑与不笑能够相差整整半年光景,直勾勾盯着,心头怦然而动。昨晚一夜没想明白的事情,现在似乎是有些眉目了。
学谦不是鲁莽之人,此时也只是顺着他的话开玩笑道:“可惜在下对于古玩无甚心得,息兄不妨善加保持品相,待价而沽。”
“也好,今后我必每日沐浴熏香,苦等伯乐。”
二人一齐拊掌大笑。
之后喝酒吃菜,谈谈说说,学谦讲自己的生意规划,息燹论起各地风土人情,畅饮到天黑才互相道别。直到独自一人走在山林兽道上,笑意仍未从息燹唇角褪去。
十天后,大湖边的村人们,终究还是背着装满草药竹篓来到德齐。学谦按照之前所说的,安排他们在息燹主从曾落脚的小院住下,找来老药农传授烘焙办法,再将制作合乎规矩的药材以高价收购。村人都是第一次得到那样多的银钱,高兴得不得了,有的紧紧揣在兜里片刻不离身,有的立马跑到集市上买了新鲜玩意儿,准备回家献宝。息燹带他们到了药铺之后,就同春及一道没了踪影。
主仆俩再次出现的时候,村人们已经回山里去了。春及脸上多了道血痕,淡得不靠近根本看不出,却非缠着大夫给包扎,直到把半张脸都给包没了,这才喜滋滋地离开药铺出去玩。
学谦很忙。他盘下了那天二人痛饮的酒楼,以及周边两间店铺,正在大肆修葺。德齐人好酒也精于酿酒,自然不乏痛饮之处,但却没有专门给官员豪商清谈聚会用的高雅所在。这间酒楼在城中大道边的一条巷子里,再往前走几百步,便是各府衙官署,位置极好,他打算将店面扩大,格局也全部推倒重来,不管是酒水菜肴、装饰器物还是侍女歌舞,都用最好的,为的便是迎合德齐富商权贵附庸风雅的兴致。人手材料货源定价,每一件都要他亲自过问,官府那边更要不时应酬。
还有一些发现他很有钱且不蠢,自己找上门来要谈合作的商家,也是无孔不入地走到哪里都会突然冒出来。
因此当息燹在街上闲逛,“碰巧”踱步到酒楼门口时,见到瘦了一圈的学谦,忍不住吃了一惊。他本来就已经比一般男子要瘦削,现在看来更加虚弱得厉害,偏生两只眼睛十分有神,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想起他说要加倍努力去弥补之前荒废的人生,息燹心中升起一股将人揽进怀中的冲动。
学谦此时正站在堆满砖木泥沙的酒店门口,拿着一张图纸与工匠模样的中年人争辩。中年人连连摇头,学谦抓着地图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飞快画着线条,然后指着几个节点对中年人说:“就是这样,你看它的承重被分到周围各条小龙上,只要你们照这样挖空,绝对不会有半颗石头塌下来!”
他说的是当地土语,虽然怪腔怪调,但已经能够很好表达意思。
中年人用土语问了几句,学谦一一作答,中年人最后沉着脸说:“那先试试,出了人命我可不管!”
学谦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说什么呐?咱们雅布大叔可是德齐第一巧匠,怎么可能做不好?”
“尽会把人捧上天。”叫做雅布的中年人不满地咕哝,严肃的面孔却不由得缓和几分。
“大叔,接下来干什么?”打着赤膊的年轻帮工走过来,雅布赶紧面色一整,走进宽敞了许多的酒楼,吆喝着分派工作。
学谦蹲在原地,抬头望着酒楼新建的挑高屋檐出神。直到一个鲜红的果子递到面前,他回过头,惊喜地道:“啊?你来了?”然后便拿过果子大口啃咬起来。
息燹在他身边蹲下。“你懂将作?”
学谦眼神黯了黯,道:“护送我到雄州的一位大哥,家里世代是将作工匠,我拿在书上看过的东西问他,学到一些。”那日事发之后山民报案,护卫们的尸体被运到官府,坠入山崖下的尸体也被捡拾回一些。官府的定论是强人剪径,雄州多山,此类事层出不穷,虽每年派人清剿山寨盗匪,却是剿之不尽。学谦在府衙认领了尸体,入殓厚葬,打算等回去再善加抚恤他们的家人。
“事情可还顺利?”
“嗯!”听他问及,学谦马上打起精神,高兴地道:“德齐民风质朴,官员敬事,做事情没有想像中吃力。”
他却不知道自己看来文秀柔弱、骨子里却十足要强的性子,引起了多少合作商家与衙署官员的怜惜之情,加之待人谦恭有礼却又精明自持,当然极易博得他人好感。因此开店事务虽烦冗,他一个外地人独力做起来,却比当地人合伙还顺利了大半。
息燹见他掩口打了个呵欠,问道:“你多久没有睡觉了?”
“我每日都是沾枕即倒,不过睡的时间不久。”学谦抬手想揉眼睛,息燹见他手上污泥点点,连忙伸出一手阻止,另一手则帮他拂去了落在长长睫毛上的细小尘埃。
学谦像是没有意识到这动作有多亲昵,若无其事地问道:“春及呢?”
“自己去玩了。”
“你们又去积功德?”
“算是吧。”
“什么妖怪?”
“虎精。”
狸猫精去降伏虎精?怎么听都很好笑。“春及没事吧?”
“没事。”那种根本一点事都没有的小伤,却因为出现在那只笨蛋狸猫的蠢脸上,使得有人差点把整个天庭都给掀翻。
“那就好。”学谦边打呵欠边说。
息燹道:“去睡一下?”
“也好。”今日没有急事要办了,稍微放松也没什么不好。
息燹拉着他站起,学谦蹲太久,头有点晕,任由他拖拽,只管闭眼往前走。
反正,随便被他拉去哪里都可以。
反正,他喜欢他。
学谦搬出药铺,在靠近商街的巷子里买了座宅子当作住所。这宅子本是一位部落土司在德齐城的别院,规模不小,他搬进来后,婢女家仆也去配得一应俱全。并不是他喜欢奢华,而是谈生意需要门面。
这一觉睡得好长,醒过来是在深夜了,倦怠感一扫而空。桌上的竹框里,用一条小棉被捂着饭菜保温。他开门,家仆盛二还坐在门口打盹。拍拍他的肩膀吩咐回房睡,少年叮嘱了好几遍一定要吃饭,才摇摇晃晃地离开。
这少年之前到药铺来为爷爷求医,知他家中穷困,学谦做主免了诊金与药费,被祖孙俩当作救命恩人,非要誓死效忠。
他到中庭漱口洗脸,抬眼见到客房的灯还亮着,便到房中抱了竹筐,又拿了一小坛酒,朝西厢走。
手还未叩上去,门便已被打开。
息燹接过酒坛和竹筐,问:“睡得可好?”
“好得很,你还不睡吧?陪我吃饭怎样?”
“我不睡的。”息燹转身进去。
学谦坐到他对面,讶然道:“你从活过来开始,就不曾睡过觉?”
息燹看他一眼,老实告知:“我只有抱女人之后才睡。”
见学谦默然,他又道:“我很久没有抱了。”说完便有些后悔——全然没有必要和他解释,活像在为自己开脱什么似的。
学谦羡慕地道:“真好。如果我也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的话,就可以做更多事情了。”
“你是凡人,该时刻注意保重身体。”
“我是凡人,人生苦短,想做的事,就得及时去做,才不致落得老大徒伤悲。”
息燹避开他湛然有神的目光,低头将竹筐里的碗筷拿出来,饭菜还往外冒着热气。
“你的小厮很细心,去厨房热了好几次。”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他好像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不知道有没有在大街上闹笑话。
“我朝药铺那边走,就有路人过来指点了你新居的位置。你的仆人好像认识我,安顿完你就带我到这里休息。”
“这么多人认识你?”学谦一怔,随即恍悟:“看来你我的传闻还是甚嚣尘上。”他已经可以想像自己靠着息燹走过闹市时,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兴奋模样了。
“捕风捉影。”息燹淡淡地扔下四个字。
学谦扒口饭进嘴里,咀嚼同时含含糊糊地问:“息兄成过亲么?”
“不曾。”
“可曾有喜欢的人?”
息燹不答,学谦知道那便是有了。
“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果真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息燹拆着酒坛封盖的手一僵,马上又继续动起来。“于我,是想娶来一起过日子。”
“后来怎么了?”
“她与她的父亲,杜撰了我谋反的罪状上告。”
学谦愕然,直到他伸手来拿掉自己下巴上的饭粒,才回神道:“那必是一世的伤心。”
“我看走了眼,愤怒多一些。如今她早已灰飞烟灭,更没有什么好计较。”息燹左右没有看到可以扔掉饭粒的地方,很自然地将之放进嘴里。
学谦脸红到了脖子根,颤抖着伸出食指指向他:“你、你怎么……”
“怎么了?”息燹全然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诡异的事情,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哪里不舒服么?”
看他神情坦率,学谦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好笑,清了清嗓子道:“没事。”
息燹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遍,确定无恙,才道:“你问我的事做什么?”
学谦拿出早就想好的措辞:“今天谈商时,有位朋友暗示想将女儿许配给我。非但今日,这些天不少人和我提起类似事情。我因此就在想,要与什么样的人共度此生才合适。息兄阅世极久,经验必多,因此便问问你的往事,好做个参照。”
偏僻之地的小家碧玉,怎能与他相配,也好意思毛遂自荐。息燹莫名地不悦起来,口气不太好地道:“你问错人了。戎马倥偬之际,我来不及想这些,生活稍稍安定,寿命就到了尽头,儿女私情上,没有故事可以说给你听。”
学谦撇撇嘴。“此言差矣。抱过很多女人,这可是息兄你自己说的。各地绝色,千年尽揽,端的是**无边啊。”
板上钉钉的事实,息燹难以反驳,涩然解释道:“露水姻缘各取所需,并非情孽纠葛,我也从未招惹过良家妇女。”
“呃,神仙也有‘需要’?”学谦的眼光忍不住往他的下半身看去。
息燹一口酒登时呛在喉头,咳嗽不已。
“啊,失礼失礼,我再不纠缠此事了。”学谦忍住笑替他倒来一杯水,遭到严厉瞪视。
息燹从来刚毅寡言,不管是生前身后,旁人都不敢用言语与他调笑。后来身边多了个口没遮拦的春及,他当他是小孩子,应付起来也很是随便。可是被学谦提及这种事情,他竟觉得不自在极了。并不是生气——看到他讨好般微笑的样子,这世上恐怕没什么人能硬下心肠生气,总归明明说话不正经的是没有经验的学谦,别扭、尴尬的反倒变成“阅人无数”的息燹,息燹甚至觉得被他意有所指地一瞧,身体都有些热了起来。